第九章 簪锋寒·澜澜淬
天!分明该是大亮的时辰!
铅灰的浓云却淤积翻滚,沉沉地压着飞翘的檐角,将本该穿透云层的日头憋死在腹中。唯有更浓、更粘稠的、裹挟着腐草气息的瘴雾,从庭前几棵枯死海棠朽烂的根缝里、从青石地砖每一道幽深苔痕的缝罅里,丝丝缕缕地蒸腾、弥漫、弥合。空气滞重得如同凝固的淤泥,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沉重而湿冷,带着压抑脏腑的腥气。
那扇被暴力撞开的门,如同被撕裂的口器,洞开着,吞噬了外院纷沓惊惶的喧噪、周伯惊恐欲绝的嘶吼、顾明章每一步踏碎水面都清晰如擂鼓的迫近——却吐不出丝毫生机。唯余一片被冰封的死寂!
门内!
那道青碧色的、僵直如棺木中镇尸玉人的躯干!
一动不动!
沈惊澜!她依旧钉在那片被门框切割出的惨淡光晕的边界!苍白的面皮上,血痂凝固,眼窝深陷如冰冷的墓穴!那张薄得几乎透明的唇,却刚刚撕开了一道血腥的缝隙!那道冰冷淬毒的反问——“贼……抓着了?”——如同淬了血槽的冰棱匕首,狠狠扎穿这死寂的冰壳!
那冰冷的余音尚在湿冷的空气里刮擦,如同生锈的钢针划过冰面!
顾明章的身影已经顿住!
站在门槛外!泥水浸透他皂黑官靴深沉的绒沿,距离那扇洞开之门、距离门内冰封的妻子,仅余三步!
就这三步!
却像是隔着一道九幽深渊!
门框切割出的光影在他颀长挺拔的身形上打下冰冷的界痕。他悬停在那里,高大阴影投落,一半在门外污浊的泥水中,一半已经铺向门内,将僵立的沈惊澜小半身量笼罩在内!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曾令多少朝堂之上人杰战栗、令多少囚徒肝胆俱裂的黑沉眸子,此刻正死死地攫取着门内女人那张惨白破碎的面孔!那目光不再仅仅只是疲惫、怒意、风暴将临的审视!
而是更深的!更狠的!仿佛用目光在寸寸刮骨!在剥开皮层!在窥探那具僵硬躯壳之下,是否藏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此刻正握着他致命把柄的疯狂厉鬼!那目光穿透湿冷的空气,穿透门内死寂的屏障,直直撞入沈惊澜深不见底的眼底最深处!
一种无声的、如同被撕裂灵魂般的惊疑和更深沉的、被冒犯的怒火!在他压抑的眉峰下,无声地、疯狂地燃烧!他袍袖下的指骨,清晰可见地发出几声细微的、如同骨骼即将寸寸断裂般的“咯吱”轻响!
沈惊澜微微垂落的下颌线条,在顾明章那如同实质锁链般的目光笼罩下,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绷到极致、下一刻就要玉石俱焚的冰弦!
就在这空气紧绷至极致、濒临冰爆的临界点!
她的左手!那只始终隐在宽大罗袖深处、如同隐藏着足以焚灭一切秘密的手!
动了!
极其缓慢!极其优雅!
如同行刑者擦拭屠刀般,带着一种刻骨的平静!
无视身后远处屏风旁青萍骤然惊愕瞪圆几乎要裂开的眼珠!
无视门槛外僵跪在泥水里、几乎要将头埋入地砖缝隙中的周伯骤然凝固的喘息!
无视顾明章那两道刺穿一切、能剥下她血肉皮骨的锥心视线!
那只苍白得不见血色的手,缓缓地、坚定地!越过她自己单薄的肩线,抬向鬓边!抬向那梳得一丝不苟、沉重如铁铸的堆云髻!
指尖!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寒凉决绝!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抚上了——
那支死死嵌入云鬓发髻最核心位置、价值连城、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令人齿冷光芒的翡翠玉兰簪!
温润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翡翠花蕊!那一小点如同凝固嘲讽的明黄翡心!一种带着玉石特有冰冷质感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皮肉!
她的指尖!就在众人死死凝聚的视线里!无声地!却带着千钧雷霆般的决意!骤然收拢!将那朵冰冷的玉兰簪身,连同簪身底部紧紧按压入头皮的那截最尖锐的簪尾!
死死握入掌心!
冰魄般的碧玉死死嵌入她的指节深处!
那细微的动作牵扯了她半边脸颊的肌肉!她那原本空洞死寂如同寒潭冰窟的眼眸深处!一道细微的、却如同在冰面下骤然迸裂、透出地狱熔岩般死寂光芒的锐利弧光!在浓密的睫毛阴影之下,一闪即逝!
动作极快!快得如同幻影!
只有离得最近的顾明章!他的瞳孔在沈惊澜指尖骤然收拢、触碰到簪尾那一点尖利寒芒的瞬间!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如同被那冰冷的玉石尖刺!狠狠扎进了瞳孔最深处!
一股冰冷到骨髓里、无法言喻的惊悸!混杂着某种被彻底掀开了隐秘的惊怒!
伴随着沈惊澜眼底那转瞬即逝却锐利如刀的寒芒!
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穿了他强撑的冰冷面具!
就在这惊怒如同决堤洪流即将冲破顾明章紧锁的喉咙的前一瞬!
“咣当——!!!”
一声猝不及防、尖锐刺耳到足以撕裂整片死寂天空的碎裂巨响!猛地从沈惊澜身后、屏风遮挡的内室方向爆开!
是青萍!她端在手中的那盆滚热的水!那面擦拭水渍的厚重桐油铜盆!就在这所有人的神经被绷紧到极致、连呼吸都停滞的刹那!她竟像是被这冰点窒息逼得神魂溃散!双手猛地痉挛!沉重滚烫的铜盆连同半盆冒着热气的水!从她彻底脱力的双手中猛然坠落!狠狠砸在了冰冷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之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轰鸣!
巨大铜盆撞击地面如同雷霆炸响!滚烫的水瞬间如同千百条毒蛇四散炸开飞溅!灼热的水雾混合着铜盆碎裂飞溅的金属残片!如同被激怒的兽群!狂暴地、毫无方向地扑射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灼热滚烫的水滴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针!噗噗地打在沈惊澜僵硬挺直的背脊罗衣之上!打在她垂落在肩侧的几缕冰冷发丝之上!瞬间浸透了丝帛,烫贴的灼痛!一滴滚水甚至带着惨烈的高温!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弹溅在她冰冷的面颊之上!
灼热!尖锐!突如其来的剧痛!
“嗯……!”
一声闷哼!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冲破了她冰封的喉咙!如同被剥开了最后一道防御的困兽嘶鸣!
沈惊澜猛地一颤!全身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如同断裂的弓弦!头颅几乎是被这剧痛和猝不及防的刺激狠狠地向后一扬!脖颈拉出一条脆弱而僵硬的弧线!那只死死攥着发间簪身、按压着簪尾的手!在剧痛冲击下无意识地骤然收紧!簪身最尖锐锋利、深嵌在皮肉中的那一截冰寒!几乎是在她痛哼出声的同一刹那!
更深!更狠地!直刺入她发髻之下的头皮深处!
一抹极淡、却不容错辨的红!在她鬓角簪尖紧贴处瞬间洇开!
剧痛!冰冷!突如其来的混乱!如同万丈惊雷狠狠劈入她早已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那强撑了一整夜、如同淬炼寒铁般凝结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被这致命的热度从最深处狠狠贯穿!炸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口!
而她的视线!那刚刚因剧痛而本能掠过的视线!随着头颅后仰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扫向自己内室那张——
被她昨夜重重扑倒其上、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兀自静默不动的架子床!
目光落点!正是那枕畔高高堆叠起、被她昨夜重重一砸几乎深陷下去的引枕!
那锦缎的引枕!昨夜她拼死将白玉私印、将那破碎同心结卷塞入的最深处!
此刻!
就在那被砸得深陷变形的枕角!在那锦缎华丽的缠枝莲纹褶皱光影的最深处!
一点!
一粒!
比米粒更小!却有着极其怪异形貌!在窗棂惨淡青灰光线下!正幽幽地、固执地闪烁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从凝固的熔岩中淬炼而出的暗红光晕的——
碎屑!
一小块!仅仅是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碎屑!
一小点橙红色!极似同心结上那种暖阳玉碎末!
又混杂着一点细微的、如同凝固血点般的深褐!和几缕被烧灼过的、无法分辨原貌的灰黑!
死死地!
粘在那片锦缎引枕华丽的缠枝莲纹光影最深处褶皱的缝隙内!
如同一个从地狱深处被强行抛回人间、刚刚烧尽的诅咒余烬!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龙!顺着脚底的寒渊猛然窜上!直冲天灵!冲垮了所有剧痛和混乱的感知!沈惊澜眼底那死寂的冰层在这一刻被彻底轰然撞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被地狱尖爪死死扼住咽喉的灭顶窒息!
“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灵魂被瞬间抽干所有重量、又像被掐住脖颈垂死前漏出的最后一口寒气的嘶音,猝不及防地从沈惊澜痉挛的喉管深处,强行挤出!
她的身体猛烈地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冰冷的地府引力彻底拖倒!攥着尖锐玉簪的手死死握紧,簪尖在皮肉深处更深地刺入!唯一能支撑她站立的重心!
而就在她视线本能收回、魂魄欲散的刹那!她的眼尾余光!却无法自控地扫到门内被灼热水雾弥漫的地面之上!
刚才青萍失手砸落的滚烫水渍!正如同无数条狂舞的毒蛇!在地上漫流!灼热的液体扭曲着!如同活物般!正狰狞地!缓缓地!执着地!蜿蜒着!
向着——
她内室那张冰冷的架子床的垂落于地面的锦缎——
床帷之下!奔流而去!
一种更深的、如同岩浆喷发前的冰焰般的寒气!终于从沈惊澜眼底最深处喷薄燃烧起来!那冰火交炽的毁灭烈焰中!所有的痛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堪!都瞬间被焚烧炼化!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刺穿一切的冰冷决断!
不行!
绝不能让一滴水碰到!
绝不能让任何人注意到!
哪怕立刻毁掉这具皮囊!同归于尽!
她的头颅猛地回正!
那只深陷在鬓发之中、死死攥着冰冷簪身的手!
指节猛地贲张!筋骨暴起!
腕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骤然发力!整条手臂向上向内狠狠一提!带动着那支嵌在皮肉深处的锋利冰簪!朝着自己左侧颈项那脆弱冰冷的大动脉搏动之处!带着玉石俱焚的绝望狂澜!决绝地!狠狠地!
划刺而去!
“夫人——!!!”
青萍目睹那如同自杀般决绝刺向颈侧的簪影,魂飞魄散!爆发出惨烈到撕裂喉腔的尖叫!
几乎就在青萍的尖叫破喉而出的同一刹那!
那一直如山岳般冷硬僵立在门槛之外、目光如同万载寒冰般死死钉在沈惊澜脸上的顾明章!眼中那凝聚了冰与火的风暴深处!一道更为恐怖、更为暴戾的惊电!如同被那决绝自戮的动作彻底点燃引爆!
“够了!!!”
一声比昨夜花厅更加暴戾、更加凶戾、带着足以撕裂灵魂风暴的咆哮!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终于炸穿了冰层!从顾明章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这吼声不再是疲惫的、强压的怒吼,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濒死猛兽般的绝望咆哮!
就在他发出炸雷般咆哮的同时!他那停留在门槛之外的身形竟如同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推动!身影快到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撕裂浓雾的紫色残影!几乎是瞬移般地!一步!
跨越了那最后的三步距离!
如同搏命的苍鹰!直扑向门内!
巨大的力量带起的风暴狂澜!瞬间掀翻了门槛外泥水中惊魂未定的周伯!将门洞内弥漫的灼热水雾狂猛地向后倒卷!
那冰冷坚硬的、带着深紫色官袍沉重风压的手掌!裹挟着足以捏碎颅骨的恐怖力量!如同从天而降的鹰爪!
不是抓向沈惊澜那只握着簪刺向颈侧的冰冷右手!
而是!以一种更加残酷、更加精准、更加不容抗拒的雷霆之势!猛地!
狠狠攥住了她那只刚刚滑落回身侧、始终藏在云锦广袖深处、此刻还死死攥着拳、像是要护住什么、或是想从袖里掏出什么——
始终没有摊开过的左手!
那只藏着一夜秘密、藏着她此刻所有碎裂心魂唯一还紧紧握着的最后护身符的左手!
顾明章的五根手指如同玄铁浇筑的烙刑锁链!狠狠箍住了她纤细冰冷的手腕腕骨!
力道之大!竟将她整条手臂猛地向上拽起!袖中暗袋深处有什么硬物硌住了他的指骨!他全然不顾!眼中只有一种焚尽天地的疯狂!
如同要捏碎一块碍眼的朽木!要将那只手连同袖子里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一并碾成血肉模糊的齑粉!
“呃啊——!”
一种骨节被强行扭断的巨大痛楚混合着秘密被生生揭开的惊骇!瞬间冲垮了沈惊澜的所有!让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身体如同被撕裂的纸鸢般被他粗暴地向上拽起!
那支被她紧握在右手心、带着决绝刺向颈侧的冰冷翡翠玉兰簪的簪尖!就在这瞬间的失重、剧痛与力量角力的混乱拉拽中!
“噗嗤!”一声!
随着她身体被强拽失衡、头颅本能地向后上方猛然甩开的巨大惯性!
竟狠狠地!深深地!意外地!
由原本刺向她自己颈侧的方向!直直地!划拉出一道刺眼的冰冷碧光!瞬间改道!
斜刺向上!
带着尖利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嘶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狠狠刺向了!
此刻正狂暴地、以碾压之势攥住她左腕、身体几乎与她紧贴在一起、扑进门来的!
顾明章的!
那张被暴怒扭曲、压向她的侧脸!
颈项处!
最为脆弱的耳后动脉!
凌厉的尖啸骤然刺破凝固!
“噗嗤——”
并非玉石碎裂之声!而是一种极为沉闷、带着血肉撕裂特有粘滞回响的异声!同时伴随一阵细微而刺耳的帛裂之音!
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
所有声音、所有画面都变成了粘稠而缓慢的胶体!
那支通体碧绿、如同凝结了千载恶咒与不甘的翡翠簪锋!顶端那一点明黄翡心如同撕裂的鬼眼!
就那样!带着沈惊澜被强行拽起甩开的上肢全部的、猝不及防的力道!狠狠划过顾明章颈侧耳下那片光滑冷硬而毫无防备的皮肤!
一道狭长、清晰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血红线条!伴随着细细喷洒的血珠!如同被强行撕开的绸缎!瞬间就从他耳廓下方寸许的位置绽开!鲜红的血液几乎是瞬间就从那一道新生的、不足指长的破口内争先恐后地挤涌而出!沿着冷硬的颌骨边缘向下迅速蜿蜒流淌!将紫色官袍上金线绣的獬豸神兽半边脸颊都染上一层刺目的腥红!
伤口并不深!只堪堪破开皮肉!但那种暴戾的冲击!那种被自己妻子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用自己“赠送”的簪子亲手划开的耻辱!那种猝不及防被刺伤的锐痛!
如同最响亮的耳光!
狠狠抽在了这位握惯了法度刀笔、翻手间可断人生死的当朝大理寺正卿的脸上!
顾明章眼中的风暴和绝厉的咆哮被这骤然袭来的剧痛和巨大冲击骤然中断!他那前冲猛扑、如同搏杀般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冲势仿佛被硬生生钉在半空!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出现了致命的、撕裂般地凝滞!
他那双死死攥着她左手腕骨的铁钳五指!指端关节发出了清晰的、如同不堪重负的钢铁结构崩毁的“咯咯”裂响!一股无法形容的惊怒和暴戾瞬间如同洪荒巨兽彻底从他眼底炸裂!直烧得他双眼一片赤红!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凝滞!
沈惊澜那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被迫高高抬起的左臂!
借着身体被猛拽失衡又骤然顿住的巨大惯性!
借着顾明章因颈部剧痛瞬间凝滞的万分之一隙!
那只始终死死攥紧成拳、藏尽了惊涛骇浪的左手中指指尖关节!
以一种极其诡异、超越本能的速度!猛地向内狠狠一弹!
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冰片碎裂的细微声响!
一点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混杂着淡粉粉末和碎金微光的——
如同被强行碾碎的同心结残余碎末般的混合物!
竟随着这指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弹!
从她死死攥着的拳头缝隙深处!
被她如同耗尽生命力量般!
远远地!
精准无误地!
朝着门槛处!
那个刚刚被顾明章带起的力量狼狈掀翻在冰冷的、积聚着浑浊水渍的青石门槛石缝之中!正蜷缩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的——
周伯!
的!
脸上!
狠狠地!
弹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