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梅雪烬·故人寒
药气、秽气、炭火焦糊气、墨玉碎屑的清冷气……种种气息混杂,被殿外灌入的寒风裹挟着,在空旷的金殿里盘旋、冲撞、沉浮。那两名架着沈惊澜的仆妇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线钉死。摄政王那句“挪至偏殿暖阁静置”的指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寒石,余音在冰冷的光滑地砖上撞出无声的涟漪。
长公主指尖捻着那枝头沾了玉屑的寒梅花苞,赤金护甲的尖端几乎要刺入那点惨白。窗外的风更紧了,那只扣在枯枝上的青鸟被吹得羽毛倒卷,细爪死死抠着嶙峋的枝干,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绷成一张绝望的弓。
就在这冰点般的死寂即将彻底冻结时——
殿门外,那扇刚刚被仆妇撞开、此刻半掩着的沉重紫檀门扉缝隙处。
一道身影,如同被风无意吹落的一片深秋竹叶,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来人穿着极素净的月白暗云纹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石青色棉布氅衣,料子看着寻常,行走间却隐隐透出一种久经浆洗、筋骨柔韧的温润光泽。身形颀长清瘦,步履轻缓,落地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殿内这凝重的、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死寂空气。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书卷倦意,眼角几道细纹如同古卷边缘温柔的折痕。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温润,如同浸在深潭中的墨玉,此刻目光平和地扫过殿内狼藉,最终落在暖榻边那僵持的混乱中心——被架着、无声无息垂着头的沈惊澜身上。
他的出现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仿佛只是循着殿内浓重的药气而来,一个误入风暴眼的过客。
“周大人?” 侍立在门边阴影里、一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的长公主心腹女官,此刻却微微抬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来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并未在女官身上停留,径直走向殿内。他的脚步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依旧无声,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将殿内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走到离暖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沈惊澜那只无力垂落、指尖还死死抠抓着冰冷地砖上那点乌黑铜屑碎片的烫伤左手上。那手背上的烫痕红得刺眼,指腹处被棋子砸破的皮肉渗着细小的血珠,混合着污秽和墨玉碎屑,狼狈不堪。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温润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古井微澜般的痛惜。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僵立的仆妇,越过地上那摊仍在散发着恶臭的秽物,平静地投向书案旁端坐的摄政王萧韫,以及窗边那抹胭脂红的身影。
“下官周砚白,”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卵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与疏离,“奉旨押送新贡的‘梅雪尖’入宫。途经此间,闻得药气浓重,恐有贵人玉体违和,特来请安。”他微微躬身,姿态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关切探问。
梅雪尖。贡茶。江南道今年初雪后采摘的第一茬顶芽,经九蒸九晒,取其雪魄梅魂,最是清冽醒神,也最是难得。此刻提及此物,如同在这污浊血腥的殿宇里,陡然注入一缕来自江南深山的清寒梅香。
摄政王萧韫搭在紫檀桌面上的手指,在那声“梅雪尖”入耳时,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穿过经年累月的尘埃,落在周砚白清瘦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潭映月的平静。
“是砚白啊。”萧韫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方才的冰棱质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故友重逢般的熟稔,“来得倒是巧。”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殿内污秽,恐污了贡茶的清冽。”
周砚白目光温润,如同未曾看见那满地狼藉,只温声道:“茶性本洁,自能涤尘。倒是这殿宇……”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沈惊澜身上,那温润的眼底深处,关切之色似乎浓了一分,“寒气侵骨,药秽伤神。这位夫人……气息微弱,恐是受了大寒大恸,若再经挪动颠簸,寒气入髓,恐伤根本。”他话语平和,如同医者陈述病情,不带半分逾矩,却字字落在要害。
他微微侧身,从宽大的氅衣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青玉扁盒。玉盒温润,雕着几枝疏朗的寒梅。盒盖轻启,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雪后初霁、寒梅破蕊般纯净冷冽的幽香瞬间弥散开来!这香气清透澄澈,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穿透力,竟硬生生将那殿内盘踞不散的污浊药气、血腥秽气冲淡了几分!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投入了一颗冰魄!
“此乃贡茶‘梅雪尖’的茶母,”周砚白托着玉盒,声音依旧温润,“最是凝神静气,涤荡沉疴。下官斗胆,可否请贵人允准,以此茶母气息稍作熏染,或可暂缓夫人心神惊悸,护住胸中一口元气?”
他的姿态谦恭,话语恳切,如同献上济世良方。那清冽的梅雪茶香在殿内无声流转,如同无形的屏障,将暖榻边那片绝望的冰冷稍稍隔开。
长公主捻着梅枝的指尖终于松开,那点惨白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她缓缓转过身,胭脂红的裙裾在幽光里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先是落在周砚白托着的玉盒上,那清冽的香气似乎让她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那冰针般的视线便直直刺向周砚白温润平和的双眼。
“周大人,”她的声音比殿外的寒风更冷,“宫闱重地,自有太医署供奉。外臣擅入,已是不该。此间之事,自有本宫与摄政王定夺。”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如同冰雹砸落。
周砚白面色不变,依旧微微躬身,托着玉盒的手稳如磐石。“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唐突,罪该万死。”他语气诚恳,毫无辩解之意,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医者仁心,“只是医道有云,惊厥伤神,寒邪入髓,贵在及时。夫人此刻脉息悬如游丝,恐非寻常汤药可及。此茶母乃天地清寒之气所钟,或可暂借其性,护住心脉一线生机。待黄院正前来,再行施救,方为稳妥。”他话语间,目光再次恳切地投向萧韫。
萧韫端坐不动,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他并未看长公主,目光落在周砚白清癯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微光流转。
“梅雪之性,清寒入骨,涤荡浊气,确有其功。”他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追忆往事的悠远,“昔年隆冬,你我于西山别院围炉,曾以此茶佐雪……彼时寒梅映雪,茶香清冽,倒是一段难得的清净。”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暖榻上那无声无息的身影,“今日此间,浊气深重,倒正需此物涤荡一番。”
他并未直接应允,也未反驳长公主,只是追忆旧事,点出梅雪之性。话语间的意味,却已不言自明。
长公主的唇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间——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呛咳声,猝然从暖榻边响起!
是沈惊澜!
她依旧被仆妇架着,头颅无力地垂着,但身体却在那清冽梅雪茶香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猛地爆发出剧烈的痉挛!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包裹白布的手腕处,那暗红的血渍如同被重新点燃,猛地向外洇开一大片!新鲜的、灼热的猩红瞬间染透了层层白布!
“呃……嗬……嗬……” 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如同被砂纸摩擦的气流声!那剧烈的呛咳仿佛要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彻底咳出!
那只死死抠抓着地砖铜屑的烫伤左手!因这剧咳带来的巨大痉挛!猛地向上抬起!指甲深深陷入那点乌黑的金属碎片边缘!指尖的皮肉被粗糙的锈蚀边缘割破!新鲜的细小血珠瞬间渗出!混合着污秽和墨玉粉末!
那痉挛抬起的指尖!带着一股绝望的力量!竟无意识地、直直地指向——
周砚白手中!那方散发着清冽寒梅幽香的青玉扁盒!
如同溺水者最后望向岸边的目光!带着灵魂深处被冰封前最后的、本能的求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所有人呼吸一窒!
周砚白温润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他毫不犹豫!托着玉盒的手向前一送!那方青玉扁盒几乎被递到了沈惊澜痉挛抬起的手指下方寸许之处!清冽到刺骨的梅雪寒香如同实质的冰流!瞬间将沈惊澜整个人包裹!
“夫人!” 周砚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却依旧沉稳,“凝神!吸气!”
那清寒的气息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沈惊澜灼热窒息的肺腑!巨大的刺激让她身体猛地一僵!那剧烈的呛咳竟被硬生生扼住!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如同濒死的鱼被投入冰窟!随即,整个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软!彻底瘫倒在架着她的仆妇臂弯之中!唯有那只抬起指向玉盒的手,依旧痉挛着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离那清寒的玉盒仅有毫厘!
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白雾,从她微微张开的、毫无血色的唇瓣间逸出,随即被那清冽的梅雪寒香吞噬、消散。
殿内死寂。
唯有那清寒的梅雪茶香,无声地、霸道地驱逐着一切污浊。
长公主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周砚白托着玉盒的手上,又缓缓移向瘫软无声的沈惊澜,最后落回萧韫沉静如水的脸上。她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却终究未再言语。
摄政王萧韫的目光,则越过那清冽的香氛,落在沈惊澜那只悬停在玉盒上方、痉挛颤抖、沾满血污与绝望的指尖上。他搭在桌面的手指,再次轻轻一点。
“黄院正何在?”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不再有方才的冰棱,“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