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街烬·玄影窥
冷。
不是枯井深处那种浸透骨髓的阴湿粘稠,而是空旷、干硬、带着砂砾般粗粝的寒意。风如同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微弱的体温。
沉舟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
每一步落下,脚底传来粗糙、冰冷、甚至带着细微刺痛的感觉。积雪早已被踩踏成灰黑色的、半融的泥浆,混杂着不知名的污秽,冰冷粘稠地裹挟着脚趾缝。脚踝和小腿上,被瓦砾、窗棂刮开的伤口早已冻得麻木,边缘凝结着暗红的冰碴,随着步伐的移动,偶尔牵扯到深处未愈的筋肉,带来一阵迟滞的、如同锈刀刮骨的钝痛。
她茫然地走着。
脑子像被最彻底的寒潮洗劫过,空荡荡一片。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只有一种巨大的、如同宇宙初开般的……空!白!
为什么杀人?
我是谁?
我要去哪里?
这三个问题如同沉重的磨盘,在空白的意识深处缓慢转动,碾过,却碾不出任何答案,只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茫然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虚!脱!
身体在走。本能地避开迎面撞来的、裹着臃肿棉袄、行色匆匆的路人。避开那些散发着浓烈牲畜臊臭和劣质油脂气味的、吱呀作响的独轮车。避开墙角堆积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垃圾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具残破躯壳的轻灵与精准,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在预设轨道上运行,却失去了驱动它的指令。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铅云厚重,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低矮破败的屋檐。两侧是挤挤挨挨的铺面,褪色的布幌在寒风中如同垂死的蝴蝶般疯狂拍打。卖炭翁蜷缩在角落,冻得发青的脸上挂着麻木的愁苦。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蒸笼,吸溜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劣质煤烟呛人的焦糊味、牲畜粪便的腥臊、廉价脂粉的甜腻、还有食物腐败的酸馊……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属于底层挣扎的浑浊气息。
这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模糊,遥远,与她无关。
她只是走着。深靛蓝的宫装早已被血污、泥浆、冰水浸透,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沉暗色泽,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沉重冰冷。左肋下,那被深蓝色冰晶强行冻结的巨大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部被冰封的神经,带来一阵阵深沉的、粘稠的钝痛,如同冰锥在缓慢地搅动。胸前,衣衫之下,那片被冰晶覆盖的烙印区域,隐隐传来一种恒定而冰冷的搏动感,如同心脏旁嵌入了一块寒铁。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避开人群,避开那些投射过来的、或惊疑、或嫌恶、或麻木的目光。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行走在活人世界的残破傀儡。
临街。茶馆。三楼雅间。
窗棂半开。一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在角落的铜盆里跳跃着温暖的红光,驱散了窗缝渗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冽茶香,混合着沉水香悠远醇厚的暖意,与窗外街市的浑浊气息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窗边。一张光洁如镜的紫檀小几。几上,一套天青釉的薄胎茶具,茶汤澄澈碧绿,热气袅袅。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随意地搭在窗沿上。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出一种养尊处优的冷白。手腕处露出一截靛蓝色的、用银线绣着繁复云纹的锦缎袖口,料子细腻,光泽内敛。
手的主人微微侧身,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投向下方喧嚣而灰暗的街市。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了熙攘的人流,穿透了弥漫的尘烟,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那个在人群中缓慢移动的、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深靛蓝身影。
沉舟。
她正穿过一个卖廉价首饰的摊子。摊主是个裹着油腻头巾的干瘦老头,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穿着粗布花袄的妇人兜售着一支劣质的镀银簪子。沉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绕过一块碍事的石头,从摊位边缘无声地滑过。她微微低着头,沾满泥污血痂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风吹起她破烂的衣角,露出下面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裤腿,以及那双赤裸的、冻得青紫、布满新旧伤痕的脚。脚踝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暗红的冰晶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她走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蒸腾的白雾带着诱人的肉香扑面而来。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喉咙滚动。沉舟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侧目看一眼那笼屉里白胖的包子。她的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食物的倒影,只有一片凝固的、死寂的茫然。
“啧。”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 的轻叹,从窗边男子的唇间逸出。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
他端起面前的天青釉茶盏。动作优雅从容。杯沿凑近唇边,却没有饮下。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依旧透过氤氲的茶雾,牢牢锁在楼下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之上。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她赤裸双足上凝结的暗红冰晶,掠过她左肋下衣衫破损处隐隐透出的、不正常的深蓝色寒芒,掠过她胸前那片即使隔着破旧衣衫、依旧能感受到的、如同寒冰核心般散发出的恒定冷意……
最后。他的目光,狠!狠!钉!在!她那只一直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沾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泥污和血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拳头紧攥!指缝深处!隐约可见几点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幽蓝色泽的——冰!晶!碎!屑! 以及一丝丝如同凝固淤血般的——暗!红!色!粉!末! 正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渗!出!
冰晶碎屑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微芒。
暗红粉末如同最细微的血砂,带着不祥的色泽。
男子端着茶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瞬间的用力而透出一点青白的色泽。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深处,那片平静无波的寒潭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极其幽微、却又锐利如刀的……凝!重!
他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小几接触,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的一声脆响。
另一只一直随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那只手探入怀中。再伸出时,掌心已然多了一物。
并非武器。
而是一方仅有寸许见方、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如夜海、却又隐隐流转着星屑般微光的——墨!玉!方!印!
印纽造型古朴,是一只盘踞的螭龙,龙睛处镶嵌着两点极其细微、如同燃烧在深渊中的——暗!红!色!宝!石! 此刻,那两点暗红正随着楼下沉舟缓慢移动的身影,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着!
男子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的韵律,抚过墨玉方印光滑冰冷的表面。指尖停留在那两点明灭不定的暗红龙睛之上。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楼下。
沉舟的身影,已然穿过喧嚣的街市,拐入了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阴暗、堆满杂物和垃圾的死胡同。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径直走向胡同尽头那堵斑驳、肮脏、散发着尿臊味的墙壁。
她停在墙根下。微微仰起头。沾满污垢的乱发下,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赤裸的双足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和垃圾之中。紧握的右拳依旧死死攥着,指缝间渗出的幽蓝冰屑和暗红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而刺目的微光。
胡同口。几个穿着破旧号衣、提着水火棍、喝得醉醺醺的巡街衙役正骂骂咧咧地经过。其中一个醉眼朦胧地瞥见了胡同深处那个孤零零的、衣衫褴褛的身影。
“嘿!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别他妈在这儿挺尸!”醉醺醺的骂声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戾气。
沉舟缓缓转过头。
沾满泥污血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望向那几个衙役。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乞求。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那空洞的眼神,如同最冰冷的寒流,瞬间浇灭了衙役醉眼中的凶光。为首的衙役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里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脏话,似乎觉得晦气,挥了挥手,带着同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沉舟缓缓转回头。继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茶馆三楼。
窗边的男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中,倒映着胡同深处那个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茫然无措的身影。他握着墨玉方印的手指,再次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印纽上,那两点暗红的龙睛,闪烁的频率似乎……快!了!一!丝!
他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掌心那方墨玉方印之上。指尖在那两点明灭的暗红龙睛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度,轻!轻!摩!挲!了!一!下!
随即。
他那只搭在窗沿上的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缕并不存在的尘埃般,向后轻轻一招。
无声无息。
雅间角落的阴影中。一道如同融入黑暗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身影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而沉默。
男子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掌心的墨玉方印上。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入玉盘,清晰地回荡在茶香氤氲的雅间内:
“跟着她。别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