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瓶寒·晨光烬
冰凉的瓷瓶硌着掌心。瓶壁光滑,带着清晨凝露般的湿气。那股清冽的、混合着薄荷和艾草苦味的药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像一根冰冷的针,短暂地刺穿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和参汤的甜腻。沉舟的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的黑泥和干涸的血痂蹭在光洁的瓶身上,留下几道污浊的印子。
凉。
这股凉意,似乎能压住一点肋下那块冰疙瘩烧灼般的钝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带着一丝难以抗拒的诱惑。她沾满血污泥污的左手,五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攥着那小小的药瓶,仿佛攥着溺水者唯一的浮木。身体因巨大的消耗和持续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脚踝那道火辣辣的新伤,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臂。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提线木偶,每一次关节的弯曲都伴随着骨缝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仅仅是将药瓶举到眼前,就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她微微偏过头,空洞的玄眸失焦地望着瓶口。瓶口很小,塞着软木塞。透过半透明的瓶壁,能看到里面晃荡着的、清亮如水的药液。
喝下去……
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胃里空荡荡的绞痛,还有那无处不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剧痛,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催促着她拧开瓶塞,将那冰凉的液体灌下去。
她的拇指和食指,颤抖着,摸索着,抠!向!瓶口那个小小的软木塞。
指尖传来软木塞粗糙的触感。她用尽力气,指甲深深陷入软木的纹理中,试图将它拔出来。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朽木断裂的脆响。
软木塞纹丝不动。她的手指却因用力过度而猛地一滑!指甲边缘本就翻卷的伤口被狠狠刮过!“嘶——!”一股钻心的锐痛瞬间从指尖炸开!让她本就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抽!肋下的冰晶封印被这剧烈的动作狠狠牵动!“嗡——!”一股深沉的、如同冰锥搅动内脏的剧痛猛地贯穿全身!
“呃啊——!”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闷哼!从她紧咬的齿关间挤出!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大颗大颗的冷汗混着血污,从额角滚落!攥着药瓶的手猛地一松!
“啪嗒!”
小小的白瓷药瓶脱手!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瓶身瞬间碎裂!清亮的药液如同破碎的泪珠!“哗啦——!”一声!四散飞溅!溅湿了沉舟赤裸的脚背!也溅湿了旁边那块干净的细白棉布!浓烈的薄荷艾草苦香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爆开!混合着血腥和灰尘的气息,形成一股更加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沉舟的身体彻底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空洞的玄眸死死钉在脚边那片狼藉上——碎裂的瓷片如同散落的冰晶,在灰白晨光下闪烁着冷森森的光。药液迅速渗入冰冷的地板,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边缘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带着药味的冰碴。那块干净的棉布被药水浸透了一半,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也覆上了一层白霜。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瓶碎裂的药水,流泻殆尽。
希望?
止痛?
不过是……又一个冰冷的幻影。
碰不到。
抓不住。
如同指缝间流走的沙。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比肋下的剧痛更甚,比身体的寒冷更刺骨。她沾满血污的长睫无力地垂下,遮住了空洞失焦的瞳孔。攥紧的左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血污中,指尖微微抽搐着,沾染上碎裂的瓷片边缘锋利的寒光。
“呵……呵呵……”旁边歪在破椅子上的金玉凤,目睹了这一切,喉咙里挤出几声干涩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怪笑。她脸上的肥肉因这怪异的笑容而扭曲着,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和一丝病态的幸灾乐祸,“摔了?摔得好!摔得好啊!小贱人!红药那蹄子给的破玩意儿!谁知道是什么毒药!想害老娘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就是她搞的鬼!摔了干净!摔了省心!你就该活活疼死!烂死在这冰窟窿里!”
她的咒骂如同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沉舟早已麻木的神经。沉舟没有反应。只是蜷缩的身体,似乎又往冰冷的脚踏角落里缩了缩,像一只被彻底打碎了壳的蜗牛,只想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黑暗里。
窗外。
天色又亮了些许。
灰蒙蒙的晨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厚厚明纸,艰难地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沉舟脚边那片碎裂的瓷片和凝结的药液冰碴上,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刺眼的冷光。
那光,冰冷,无情。
照着她脚踝上那道狰狞的、还在缓缓渗血的伤口。
照着她胸前那片裂纹密布、幽蓝流转、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深蓝冰晶。
也照着她那张沾满血污泥污、因剧痛和绝望而彻底失去生气的脸。
凝香阁里。
只剩下金玉凤压抑的、带着痛楚和怨毒的喘息。
和沉舟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破碎抽气声。
时间在冰冷和死寂中缓慢流淌。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酷刑。
沉舟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脚边那块被药水浸湿、又覆上了白霜的棉布上。湿冷的布巾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薄荷的清凉气息?
那点气息,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
微弱。
却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
她沾满血污泥污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如同垂死的蠕虫般,动!了!一!下!
指尖颤抖着。
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绝望碾碎后残存的最后一点卑微渴望。
伸!向!那块湿冷覆霜的布巾。
不是为了擦拭伤口。
或许……
只是想……
碰!触!一!下!
那点……
唯一能感知到的……
微!弱!的!凉!意!
指尖终于触碰到湿冷的布面。
冰冷。
滑腻。
带着浓烈的药味和灰尘的气息。
那点薄荷的清凉,被刺鼻的药味彻底掩盖。
只有一片……
深!沉!的!冰!寒!
指尖猛地一缩!
如同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中!
巨大的失望混合着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她缓缓阖上沉重的眼帘。
沾满血污的长发贴在冰冷麻木的脸颊上。
那只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
蜷缩的身体在冰冷的晨光中。
凝固成一尊……
沾!满!血!污!的!冰!雕!
只有胸前那片裂纹密布的深蓝冰晶。
在惨白的光线下。
幽芒流转。
如同寒狱永不闭合的……
眼!眸!
那只垂落的手边。
碎裂的瓷片缝隙里。
一滴未被冻住的、清亮的药液。
正极其缓慢地……
渗!入!冰!冷!的!地!板!深!处!
无声无息。
如同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