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兄,你说……陛下此番,当真是不留半点活路了么?”
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闷。端着茶盏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泼了出来,湿了衣袖那人也未曾察觉。“那尚方宝剑……‘杀无赦’……我一闭眼,就是德公公念那三个字,还有房玄龄接剑时,那副样子……”
说话的张姓官员打了个寒噤,颈后一阵发凉。豆大的灯火在窗棂后摇晃,映着几道人影,屋里炭盆的银霜炭烧得并不旺,光线昏暗,更添了几分压抑。长安城的夜,浓稠得化不开,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惊惶,都尽数吞噬。这里是西州张氏在长安的临时落脚点。
主位上,那位马姓伯爷,西州马家的主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深陷的眼眶在跳动的烛火下,更显几分难测。他放下茶盏,磕碰声在死寂的厅堂内格外清晰。
“张贤弟,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马伯爷的声音比白日里还要沙哑几分,“陛下的决心,你我今日都已亲眼目睹,亲耳听闻。那不是做样子的,那是真的要……见血的。”
他停顿了一下,话语沉重:“我等西州世家,在故土盘踞百年,自以为根深叶茂。可到了这长安城,在这位陛下的天威之下,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罢了。”
旁边,一位被尊称赵先生的宿老,须发已有些斑白,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声让众人心里更沉。
“马伯爷所言,虽是逆耳,却也是实情。”赵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徐缓,“科举已是阳谋,堂堂正正。尚方宝剑一出,更是断了所有旁门左道的念想。我等如今,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顺应天时,怕是再无他途。”
“顺应?”张姓官员猛地拔高了声调,触及马伯爷投来的一瞥,又迅速压低,话里满是不甘与怨怼,“如何顺应?让我张家的麒麟儿,去和那些寒门黔首一同挤那独木桥?我儿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委屈?”马伯爷发出一声冷哼,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张兄,你莫不是还没睡醒?如今是大唐,不是你张家的一亩三分地!你那宝贝儿子,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在科场上脱颖而出,那是他的本事,也是张家的造化。若只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便是陛下不开科举,你以为他能在这长安城中,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上,安然无恙地承袭你的那点家业?”
他一字一句,砸得张姓官员心头发慌。
“再者,”马伯爷话锋一转,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以为,陛下的手段,仅仅是科举与尚方宝剑么?”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跳。
“今日退朝之后,我隐约察觉到,宫中似乎还有别的动静。”马伯爷压低了声音,透出深深的忌惮,“陛下身边,那些顶级人杰,如李儒、程昱之流,哪个不是手段通天,心狠手辣之辈?他们若是在暗中……”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已让厅堂内的空气几乎凝结。
李儒、程昱!这两个名字,对于他们这些新附的西州官员,代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前者智计百出,行事诡谲,后者刚猛果决,不留情面。这二人若奉了密令,专门针对他们这些“心怀旧怨”的世家……后果想都不敢想。
“马兄的意思是……陛下不仅要用科举选拔新锐,还要……还要清算旧账?”一个声音颤抖着问。
马伯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幽幽道:“新渠要开,旧石必除。我们这些人,在陛下看来,恐怕就是那些需要被清除的‘旧石’。若想不被碾得粉身碎骨,唯有……自己先变得圆滑些,或者,干脆自己滚开。”
赵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马伯爷的意思,老朽明白了。科举,或许是我等子弟唯一的一条生路。至于我等这些老骨头……或许,该早些向陛下上表,乞骸骨,归乡田,或许还能求个善终。”
“归乡田?”张姓官员失魂落魄地呢喃,“西州……还能回得去么?大唐的铁蹄踏过,那里,还是我们熟悉的西州么?”
无人应答。
夜风穿过庭院,拂动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马伯爷站起身,望向皇宫方向,那里即便在深夜,也似有无形压力弥漫。
“诸位,早做决断吧。”他声音低沉,“长安城的这盘棋,我们已经入局。下一步怎么走,是生是死,全看各自的造化了。只是切记,莫要心存侥幸,更不要……做那只第一个跳出来试探龙爪的蠢鸟。”
言罢,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厅内一片死寂,只余下炭盆里残存的火星偶尔爆一下。
许久,张姓官员才用干涩的嗓子挤出几个字:“他走了……赵先生,咱们……咱们这宅子,还……还稳妥么?我,我总觉得这四面墙……好像都有耳朵在听……”
赵先生慢慢搓着冰凉的手,叹了口气:“今夜风大,张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关紧门窗吧。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
“不说……”张姓官员惨笑一声,“怕就怕,连不说的机会,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