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的风,是硬的。
它从万古不化的雪山之巅刮下,卷着冰碴和碎石,掠过一望无际的冻土苔原,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发出永不停歇的咆哮。
这里的生灵,从一株贴地而生的铁线草,到一头身披重甲的猛犸巨象,骨子里都镌刻着与这片酷烈天地抗争的痕迹。
北原妖庭,不立城郭,不定都邑。
无数巨大的兽骨帐篷,如同一座座白色的小山,散落在一条名为“祖灵河”的干涸河床之上。这里,便是北原的心脏,是狼王耶律破天的王帐所在。
今日的王帐,气氛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那些膀大腰圆、动辄以巨兽腿骨为杯豪饮的妖族王侯们,此刻都敛去了声息,像一群受了惊的土拨鼠,缩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敢用敬畏又困惑的目光,望向中央那顶由一头远古龙鲸头骨搭建而成的,最大的“可汗金帐”。
他们的王,回来了。
但回来的,似乎不是他们熟悉的那头,一言不合便将人撕成两半的暴怒雄狮,而是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可汗金帐内。
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帐内却比冰原更加寒冷。
地上铺着整张的圣境雪熊皮,踩上去柔软无声。耶律破天没有坐在那张由万年寒铁与凶兽獠牙铸成的王座上,而是像一头困兽,在巨大的帐内来回踱步。
他那山峦般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柔软的熊皮,而是让他道心蒙羞的那片荒原。
帐下,分两列站着十几道身影。
每一个,都散发着足以让一方王朝为之颤栗的恐怖气息。他们是北原妖庭的支柱,是耶律破天座下最强的狼主、鹰王、熊尊。
可现在,这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妖族巨擘,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自己的王,看着他那张写满了阴郁和烦躁的脸,心中充满了不解。
终于,一个浑身披着赤红色鳞甲,额生独角的壮汉忍不住了。他是火犀部的族长,圣人王五重的修为,性子最是火爆。
“大汗!”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死寂,“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得您如此心烦?您说出来,我老牛现在就带本部三万儿郎,去踏平他的山门,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踏平山门?拧下脑袋?”
耶律破天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那个火犀族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天真得可笑的稚童。
“老牛,”耶律破天的嗓音沙哑得厉害,“我问你,如果有一头神兽,它只是看了你一眼,你的血脉就凝固了,你的妖丹就开裂了,你引以为傲的肉身,连动弹一下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你,要怎么去拧下它的脑袋?”
这番话,让整个金帐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火犀族长愣住了,他张了张嘴,那句“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神兽”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从耶律破天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愤怒,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后怕。
一种劫后余生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能让他们的王,北原的狼王,感到恐惧?
这个念头,比外面万年的风雪,还要让人心寒。
“大汗,那无边海秘境,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位身披羽衣,面容阴柔的鹰王,沉声问道。他的感知最为敏锐,他能感觉到,耶律破天的心境,已经乱了。
耶律破天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回王座,一屁股坐了下去,那坚固的王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重新回味那份让他感到陌生的无力感。
“中州的紫阳老道,准帝,你们都知道。”
他一开口,所有妖王都竖起了耳朵。
“他跪了。”
“轰!”
这两个字,不亚于一道惊雷,在所有妖王的脑海里炸开。
“什么?!”
“不可能!那老道士眼高于顶,怎么可能……”
“大汗,您莫不是在说笑?”
金帐内,瞬间乱成一锅粥。他们可以接受耶律破天战败,但无法接受那个与他们北原妖庭分庭抗礼了数万年的紫霄道宫之主,会向人下跪。
那代表的,是一种秩序的崩塌。
“住口!”
耶律破天一声暴喝,声浪如同实质,将所有嘈杂都压了下去。
他猩红的眸子扫过帐下每一个失态的下属,那眼神里的暴戾,终于回来了几分。
“本汗亲眼所见,还有假?!”
“不仅是他,西漠大梵音寺的苦禅,还有本汗……我们所有人,都跪了。不,是连跪的资格,都是人家施舍的。”
他一字一顿,将那片荒原上发生的事情,用最简洁,也最残酷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从那个叫卫青的黑甲将军如何出现,到紫霄道宫的大圣如何被一个眼神看得道心崩碎,再到那句石破天惊的“大帝亦是臣”。
整个金帐,从嘈杂,到震惊,最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每一个妖王脸上,都写满了匪夷所思。他们的脑子,像是被一头远古巨兽的尾巴狠狠抽中,变成了一团浆糊。
东荒……大唐……大将军……陛下……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恐怖得让他们神魂颤栗的画卷。
“大汗……您的意思是……那个叫卫青的,是……超越大帝的存在?”还是那位鹰王,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知道。”耶律破天烦躁地抓了抓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我只知道,在他面前,我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我信奉了一辈子的‘力’,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之前那个叫嚣的火犀族长。
“老牛,你过来!”
火犀族长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上前。
“你用你最强的力量,打我一拳。”耶律破天命令道。
“大汗,这……这使不得!”火犀族长吓了一跳。
“让你打,你就打!废什么话!”
火犀族长无奈,只能深吸一口气,浑身妖力沸腾,赤红色的鳞甲上燃起熊熊烈焰,整个金帐内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他大吼一声,一记足以轰碎山岳的重拳,朝着耶律破天的胸口,狠狠砸去!
然而,就在那拳头距离耶律破天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
耶律破天的眼神,变了。
他没有动,只是将自己在那荒原上,感受到的,卫青那眼神中万分之一的“秩序”与“威严”,模仿了出来。
“定。”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没有法则波动,没有元气流转。
但火犀族长那石破天惊的一拳,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连同他拳头上燃烧的火焰,他身上沸腾的妖力,甚至他脸上狰狞的表情,都在这一瞬间,被定格了。
他眼中的惊骇,像是要溢出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方天地的一切联系,都被斩断了。他不再是圣人王,他只是一块被固定在琥珀里的……虫子。
帐内,所有的妖王,都看呆了。
他们看不懂。
但他们看得出,那不是力量的压制,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他们无法理解的规则。
“噗通。”
耶律破天收回目光,火犀族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只剩下恐惧。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耶律破天环视众人,声音冰冷,“人家,就是用这种‘眼神’,废了一个大圣。”
整个金帐,再无一丝声息。
所有妖王,都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
恐惧,终于取代了怀疑,爬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传我王令!”耶律破天的声音在寂静的金帐中回荡。
“召集‘雪狼’,潜入东荒与南域的交界,我不要他们打探,我只要他们……闻闻味儿!看看那片地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另外,”他看向帐角落里,一个始终笼罩在阴影中,身披兽骨祭袍的枯瘦身影,“大萨满,我要你……开启‘祖灵祭坛’,用我的一滴心头血,去问问先祖之灵,‘大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被称为“大萨满”的身影,微微一颤,嘶哑地回答:“是,大汗。”
命令下达完毕,耶律破天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很快,巨大的金帐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那是一张用整块猛犸皮硝制而成的乾坤大陆舆图。他的目光,第一次,长久地停留在了右下角那片,被他和他祖先们,忽略了无数岁月的,标注为“东荒”的贫瘠角落。
他的眼神,复杂无比。
有恐惧,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起的,属于狼王的凶性。
“陛下……”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精光。
“不管你是什么神,什么魔……我北原的狼,或许打不过你这条过江猛龙。”
“但至少,要先咬下你一块肉,尝尝……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