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将那句“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余音在大殿中微弱地回荡,却激起了无人能见的、深沉的涟漪。
殿内愈发安静,连角落里那几簇幽蓝的魔火似乎都凝固了,不敢再跳动分毫。
玄苍依旧背对着阶下的魔将,高大孤峭的背影仿佛与窗外永恒的夜色融为一体。那身绣着繁复暗纹的墨色长袍,在惨淡的血月之光下,泛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冷硬光泽。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察觉,整座主殿的空气却因他的沉默而一寸寸变得凝重、冰冷,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冻裂。
“七彩琉璃晶石……”
他终于开口,声音极低,像是从万载玄冰之下传来,不带丝毫人间烟火的气息。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是百年前,他还不是如今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尊。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寻遍九天十地,才找到了那块独一无二的晶石,又是如何亲手将其镶嵌在那支他为她打造的白玉发簪上。他也记得,他将发簪插入她如云的乌发时,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仿佛整个魔界的星辰都落入了她的眼底。
而如今,那件承载着他唯一温情回忆的遗物,竟和一个人族侯府的所谓“传家之宝”扯上了关系。那个侯府,又恰恰是宁念的家。
宁念。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头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脑海中,百年前那张明媚张扬的笑颜,与忘川渡口那个因几块劣质糕点而露出的、转瞬即逝的、带着纯粹怀念的浅笑,诡异地交织、重叠。一个是他永恒的伤疤,一个是他此刻莫名的烦躁。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让他心绪不宁的画面,反复拉扯着他那颗早已沉寂冰封的心。
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还是说,是命运布下的又一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圈套?
“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不带一丝波澜。
“是,尊上。”魔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这片几乎能将魔都冻结的低气压区域。
大殿重归死寂。但这一次,死寂之中,多了一丝连玄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晦的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从殿中一根擎天巨柱的阴影里缓缓剥离、渗透、最终凝聚成一个同样身着黑色劲装、气息却比影子还要虚无的男人。他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能再次化为一滩墨迹,融进这幽暗的宫殿。
“尊上。”他的声音,像是夜风拂过刀锋,轻微而致命。
此人正是血影,玄苍麾下最神秘、最强大的暗影卫队统领。他是玄苍的影子,是他的刀,是执行他最隐秘命令的最终兵器。他的存在,在魔宫中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玄苍依旧没有回头,视线穿透巨大的窗棂,落在远方那片如同巨兽脊背般沉睡的黑色山峦上。
“看顾好她。”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
“是。”血影的声音毫无波澜,心中却在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看顾”,一个微妙的词。不是“监视”,不是“囚禁”,而是“看顾”。在他为尊上服务的数千年里,这个词,是第一次被用在一个活人身上,尤其是一个脆弱的人族女子身上。
他领命,身形再次变淡,悄然融入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他而言,尊上的命令便是天,他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执行。只是心中那份因“看顾”二字而起的微小波澜,让他对这个名叫宁念的人族女子,第一次产生了任务目标之外的审视。这个女人,或许不仅仅是尊上一个新的玩物那么简单。
……
另一边,偏殿之内,宁念正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在华美却冰冷的床榻一角。
她没有点灯,任由窗外那轮猩红诡异的血月将惨白的光投射进来,把殿内所有奢华的陈设都染上了一层阴森的滤镜。这里的一切都精美得不似凡间,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包裹了她,但与之前纯粹的恐惧不同,此刻她的心绪乱成了一团麻。
忘川渡口的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反复在她脑中上演。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魔尊,竟然会因为她无意间流露出的渴望,而真的停下脚步。他站在那个简陋的摊位前,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眼眸,看着那些在宁念看来丑得各有千秋的“糖人”。
他买下它们时,神情依旧是冷漠的,可他将那几串东西递给她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背的冰冷触感,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都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魔,是她的仇人,是囚禁她的恶魔。她应该恨他,怕他,时时刻刻想着如何逃离他。可为何,她的心会因为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而产生如此剧烈的动摇?
这一定是他的新把戏。宁念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先给予绝望,再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莫名其妙的“善意”,以此来击溃她的心防,让她彻底沦为他的掌中玩物。对,一定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智压下心中那份不该有的悸动。
摊开手心,那朵黑色的昙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没有根茎,却依旧鲜活,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用最纯粹的黑夜雕琢而成,泛着幽幽的光泽。
一股奇异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初闻时有些诡谲,带着一丝魔域特有的霸道,但细细品味,却又能奇异地安抚她紧绷的神经,让她在这令人窒息的魔宫中,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平静。
这朵花,是玄苍给的。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不安,仿佛手里握着的是一条美丽的毒蛇。她想把它扔掉,可手指触碰到那冰凉柔滑的花瓣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收了回来。
最终,她只是将花放在了枕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陷入睡眠。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黑暗中,一场场针对她的恶意,正在悄然上演,又被更深沉的黑暗无声地掐灭。
膳房之内,一个尖嘴猴腮的蛇魔,正嫉妒地盯着一份单独准备的精致餐点。那是给偏殿那个人族女人的。凭什么?一个低贱的人族俘虏,凭什么能住进尊上的宫殿,享用连他们这些高等魔族都未必能得到的优待?
他叫蛇七,在膳房干了三百年,最擅长的不是烹饪,而是下毒。
他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往那碗清澈的汤羹里滴入一滴黏稠的液体。
“腐魂液”,魔界最阴毒的慢性毒药之一。它无色无味,不会立刻致命,但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慢慢侵蚀人的魂魄,不出十日,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只会痴傻流口水的行尸走肉。
蛇七的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阴森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人族女子发疯痴傻后,被尊上厌恶地扔进魔兽园的场景。
他端起餐盘,得意洋洋地转身,准备亲自去“伺候”那位“贵客”。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脚下似乎被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绊了一下。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倒。
“哗啦——哐当!”
餐盘脱手飞出,那碗加了料的“爱心靓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一滴不漏,滚烫地浇在了刚来厨房巡视、以脾气火爆着称的牛头魔将的胸甲上。
“滋啦啦——”
滚烫的汤汁顺着锃亮的胸甲流下,一股青烟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气味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