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坐落着一座终年不见天日的炼魂殿。
这里没有寻常的照明,唯一的光源,来自殿堂四壁以及穹顶上悬浮着的成百上千个琉璃瓶。瓶中囚禁着形态各异的魂魄,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扭曲、盘旋、碰撞,散发出幽幽的、鬼魅般的惨绿光芒。这些光芒冰冷而死寂,将殿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阴森的色调。
大殿正中央,一个高耸的、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身形干瘦、几乎要融进背后阴影里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宽大到不合身的陈旧黑袍,袍子上闻不到任何味道,却仿佛吸附了千百年的尘埃与怨气。他低垂着头,正用一根不知取自何种魔兽腿骨、被打磨得光滑发亮的细长搅棒,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一口巨大铜鼎里翻滚的浓稠黑雾。
雾气之中,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若隐若现,它们张着嘴,似乎在发出最凄厉的尖啸,但在这座被结界完全笼罩的殿堂里,一切声音都被吞噬,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这便是炼魂长老,一个比魔宫本身还要古老的存在。他对魔界的权力更迭、势力纷争没有半分兴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中,唯一的乐趣,便是收集和研究那些奇异的、强大的、或是纯净到罕见的灵魂。
忽然,他拨弄黑雾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如同风干橘皮般布满深刻沟壑的脸,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仁的眼睛,此刻却精准地转向了偏殿所在的方向。他的鼻子,那只剩下皮包骨的鹰钩鼻,轻轻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嗅闻空气中某种极其特殊、也极其遥远的芬芳。
“嗯?”
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粗糙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魔宫中的气息,永远是驳杂而混乱的,充满了血腥、暴戾与不加掩饰的欲望,就像一锅煮沸了的污泥。然而此刻,他却从这片污浊的海洋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一缕极细微、极纯净的异香。那不是任何花朵的香气,也不是草木吐露的芬芳,而是一种源自魂魄最本源的、清冽干净的“味道”。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这缕味道,还若有似无地缠绕着另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气息——镇魂昙。
引渡亡魂、安抚怨灵的花,居然被那位高高在上的尊上,用来镇压一个活人的魂魄。
何其奢侈,又何其……有趣。
那个活人的魂魄,非但没有被镇魂昙至阴至寒的气息侵蚀,反而与之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她像一块海绵,主动吸收着镇魂昙散逸的力量,再将其转化为一种中性的、柔和的屏障,将周遭那些对生灵充满恶意的魔气尽数隔绝在外。她以自身为中心,硬是在这片污浊之地,为自己开辟出了一片小小的、干净到刺眼的领域。
“有意思……”炼魂长老的嘴角缓慢地向上咧开,露出满口枯黄的牙齿,那个笑容比鼎中挣扎的万千怨魂还要可怖,“真是有意思。玄苍从人界带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宝贝。”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白骨搅棒,从那高高的白骨王座上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黑袍拖曳在地,悄无声息,如同一片正在扩张的、有生命的黑暗。
他浑浊的眼珠里,燃起了一点贪婪而狂热的火星。
“万魂幡祭炼了百年,始终寻不到一味能统御万魂、净化其怨憎的主魂。或许……今日,便是它功成圆满的契机了。”
……
偏殿之内,宁念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从殿内书架上寻来的残破诗集。
魔界的文字与人界迥异,但奇特的是,她居然能看懂。这里的诗歌没有风花雪月,字里行间充斥着征伐、荣耀与永恒的孤寂,读来只觉一股苍凉之意扑面而来。
那株被玄苍丢下的镇魂昙,就静静地摆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墨色的花瓣上,凝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淌。
自从有了这株花,她的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那些无孔不入、让她时刻感到压抑窒息的魔气,似乎变得温顺了,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它们像是遇到了某种天然的屏障,绕着她所在的这片小天地流淌而过。连带着,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也得以放松,夜里甚至能有几个时辰的安稳睡眠。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镇魂昙的一片花瓣。
指尖传来的是一种玉石般的、不属于任何活物的冰凉触感。这冷意顺着她的指尖,似乎要钻进她的血脉里,但很快,她体内便涌起一股温和的力量,将这股冷意化解,只留下一片宁静。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在魔宫这个地方,任何能让她感到片刻安宁的东西,都值得她去珍惜。
她也时常会想起玄苍。
那个男人,喜怒无常,霸道冷酷。他将她掳来,囚禁于此,视她为玩物。可他又给了她这株能庇护她的奇花,还默许了血影对她的暗中保护。这种矛盾的行为,让宁念完全无法理解。她就像一个试图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的旅人,而玄苍,就是那道时而照亮前路、时而又会灼伤她的诡异闪电。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偏殿。
不是玄苍到来时那种君临天下、带着凛冽寒风的霸道威压。
这一次的感觉,更加古老、粘稠、腐朽。
仿佛一座被尘封了万年的古墓,在这一刻,缓缓打开了它沉重的石门,将里面积攒了无数岁月的死亡气息,尽数释放了出来。
殿内的烛火,火苗猛地向下一压,光芒瞬间黯淡了许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了一部分。空气仿佛变成了半凝固的胶质,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窗外那些属于魔界的、嘈杂的嘶吼与咆哮,在这一瞬间,也诡异地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宁念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她霍然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吱呀——”
一声绵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殿门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缓缓向内开启。
一个笼罩在宽大黑袍里的干瘦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他像是一截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木,身上寻不到半分活物的气息,只有一股陈旧到发霉的味道,随着他身形的出现,弥漫开来。
宁念看不清他的脸,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浑浊、贪婪、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目光,从那兜帽的阴影下射出。那目光穿透了皮肉,越过了骨骼,仿佛两根冰冷的探针,直勾勾地钉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悚栗感,从她的尾椎骨一路炸开,沿着脊柱疯狂地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如果说,面对玄苍,是面对一头随时可能将你撕碎的、充满了力量与威严的猛兽,那种恐惧是直接而暴烈的。那么面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活生生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连灵魂的每一寸肌理,都被对方用冰冷而好奇的眼神,一寸寸地剖析、窥探,无所遁形。
那老者动了。
他没有走路,而是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他径直来到宁念的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光。他没有看她的脸,也没有看她的身体,他的视线,始终聚焦在她的内在,那个无形的、名为“灵魂”的东西上。
他绕着她缓缓踱步,干枯的鼻子还在不停地嗅闻,像是在品鉴一道绝世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