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看着她,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的笑。
那笑声不高,不带任何温度,却像一片雪花飘落在滚烫的烙铁上,发出一声嘲讽的“嗤”响,瞬间蒸发,只余下更深沉的冰冷。它顺着殿宇高耸的穹顶盘旋而上,又化作无数细微的回音,从四面八方渗入宁念的骨髓。
“代价?”他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慵懒的、居高临下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只蝼蚁试图与神明谈判的拙劣表演,“你的一切,早已是本尊的。”
他微微俯身,俊美到不似凡物的脸庞在宁念的视野中放大。他的气息,是雪山之巅的寒风与千年玄铁的冷冽,不带一丝活物的温情。
“现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那蛊惑人心的磁性仿佛直接在她的灵魂深处震颤,“不过是让你这件‘东西’,变得更有趣一些罢了。”
东西。
这个词,比任何酷刑都来得残忍。它轻易地剥夺了她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将她与殿内冰冷的石柱、华美的器物划归为同类。宁念的身体僵直得如同一尊石像,唯有掌心被玉佩碎片刺穿的伤口,在缓慢而固执地渗出新的温热血液,提醒着她,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痛。
“你不是怀念人间吗?”玄苍话锋一转,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止不住地战栗。他的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迫她维持着仰视的姿态,“本尊恰好要去人界‘巡视’一番。你就随行吧。”
他顿了顿,星云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兴味盎然的光,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权当是你之前那场滑稽‘野餐’的赏赐。”
回人界?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天雷,劈开了宁念混沌的思绪,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是恩赐还是更恶毒的诅咒?是希望的曙光还是通往更深地狱的入口?她无法分辨,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赏赐”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不带半分暖意,反而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将她最深的渴望,变成一场由他主宰的、充满恶意的游戏。
此言一出,一直如雕塑般侍立在殿外的血影脸色骤变。他几乎是立刻一步踏入殿中,在距离玄苍三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不解:“尊上,万万不可!”
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魔尊,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人界污浊,灵气稀薄,于尊上修行无益。且人心诡诈,陷阱遍布,您身份尊贵,岂能轻易涉险?更何况……更何况带上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族女子,既是累赘,也极不安全!”
血影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透着耿耿忠心。他是在担忧魔尊的安危,也是在质疑这个决定的合理性。
然而,玄苍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宁念的脸上移开分毫。他只是淡淡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两个字:“多事。”
没有怒斥,没有威压,仅仅是这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沉重的力量。血影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伏下身,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后面所有劝谏的话语全部堵死在了喉咙里。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温度骤降,连流动的尘埃都凝固了。其他侍立的魔侍更是连呼吸都已停滞,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惹来尊上的不悦。
魔尊心意已决,神佛难改。
出发前,两名容貌精致却神情木然的魔侍,悄无声息地来到宁念面前,她们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物。
那不是囚服,也不是魔宫侍女的统一服饰。
而是一袭裁剪合体的黑色劲装。衣料不知是何种魔兽的皮或者天外的丝织成,触手冰凉柔滑,却又坚韧异常,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内敛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光泽。衣料贴在肌肤上,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领口、袖口与腰封上,用一种比发丝更细的银线,绣着繁复而诡异的魔纹。那些纹路初看像是华美的装饰,但凝神细看,却会发现它们仿佛在缓缓流动,交织成一个个代表着束缚、杀戮与毁灭的古老符文,透着一种低调而不祥的华贵。
宁念被带到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前。魔侍沉默地为她换上这身衣物,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当最后一根腰带系好,宁念缓缓抬起眼,看向镜中的人。
镜中的那个身影,陌生得让她心惊。苍白的小脸,漆黑如墨的双瞳,配上这一身象征着深渊与不详的黑衣,像是一朵在亘古的永夜里悄然绽放的死亡之花。那黑,衬得她的肤色愈发惨白;那银色的魔纹,则像是缠绕在她身上的、无法挣脱的宿命锁链。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眼底深处,那簇新生的、属于她自己的黑色火焰。
这不像是在更衣。
这更像是在为过去的、那个天真柔弱的定远侯府嫡女宁念,举行一场盛大、肃穆而无声的葬礼。从今往后,她将穿着仇人赐予的衣袍,走向一条由他铺就的、通往复仇与毁灭的道路。
与此同时,魔宫深处,一座终年被黑色雾气笼罩的宫殿——炼魂殿内。
炼魂长老正坐在一张由无数痛苦哀嚎的头骨堆砌而成的宝座上。他听着跪伏在下方的黑影卫的密报,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两排黄黑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渗人。
“巡视人界?呵呵……还带上了那个祭品……”他枯瘦如柴、指甲又长又黑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叩”的、仿佛直接敲在人心上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