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的悲痛神情僵硬了一瞬,随即用更大的悲伤掩盖了过去,声音愈发哽咽:“念念,我……我只是太担心你了,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
“我记得,”宁念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她身后那片象征着侯府颜面尽失的、空荡荡的废墟。
“三年前,我被赶出侯府那天,也是一个雨天。”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被尘封了许久的往事,“雨下得很大,比今天还冷。我跪在府门外,求我爹开恩,只求他让我进去,看我娘最后一眼。”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却让听的人,无端地感觉到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雨水把我的衣服都浸透了,贴在身上,像冰一样。我跪在泥水里,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珞鸢的脸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发白。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指节泛白。
宁念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收了回来,像两口冰冷的深潭,重新聚焦在了珞鸢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
“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哦,我想起来了。”
她微微歪了歪头,神情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久远而有趣的细节,那慢条斯理的样子,让珞鸢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正和宁婉,在东厢的暖阁里。对,就是那个窗户正对着大门的暖阁。你们围着新送来的银丝炭盆烤火,暖阁里烧着上好的安神香,那味道,我隔着老远都闻到了。”
“你穿着一件桃粉色的锦缎袍子,是我娘在你生辰时,亲手为你缝制的那件,对吗?”
“你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羹。我隔着那么远,隔着哗哗的雨声,都能听见你们的笑声。”
宁念的叙述,细节具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珞鸢的嘴唇开始哆嗦,她想开口否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念没有给她机会。
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
“我听见你说,‘你看她那个样子,跪在泥水里,跟府门口那条没人要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然后,宁婉咯咯地笑,她说,‘姐姐,你这么说可不对。狗淋了雨,还知道抖抖毛呢!你看她,连抖都不会了,真是可怜见的。’”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过去的时空里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它们像一把把无形的、锋利的刻刀,在珞鸢那张精心绘制的、名为“善良”的面具上,狠狠地划开了第一道裂痕。
“不……不是的……”珞鸢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片惨白。她的声音也跟着发颤,失去了方才的悲天悯人,只剩下惊慌失措,“念念,你……你一定是听错了!风雨那么大,你怎么可能听见!我……我怎么会说那种话……”
“是吗?”
宁念又向前踏了一步。
就是这简单的一步,却蕴含着山倾一般的压力,让珞鸢下意识地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这个狼狈的、充满心虚的动作,比任何辩解都更具说服力。
“那好,”宁念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那刺骨的寒意,让离她最近的玄苍都觉得有趣,“我们不说三年前的事,我们再说一件近的。”
“一年前,我母亲的忌日。我不是想进侯府,我只是想去后山你们家的家庙,给她上一炷香,磕个头。这总可以吧?”
她的语气像是在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是谁,让家丁把我死死地拦在二门外,连后山的路都不让我踏上去一步?又是谁,隔着门缝,高高在上地对我说,我这个‘灾星’,浑身晦气,要是去了家庙,会冲撞了侯府的贵气,让我娘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哗。
如果说之前的事情还只是姐妹间口舌之争的恶毒,那这件事,就已经触及到了人伦孝道的底线了。
萧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死死地钉在珞鸢的身上。
宁念却还没说完。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两把冰锥,直直刺入珞鸢已经开始涣散的眼底。
“又是谁,”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那是极致的痛楚所引发的共鸣,“把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那支她最喜欢的、簪了十几年的白玉簪,从我头上不由分说地拔下来,拿在手里轻佻地把玩,然后,对着我说了一句‘这成色也不怎么样嘛’之后,‘一不小心’,手一滑,让它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那一天,她记得。
她记得那支陪伴了母亲半生的玉簪,在她眼前四分五裂的声音。
清脆,又绝望。
她也记得自己当时发了疯一样扑过去,想去捡拾那些碎片,却被下人死死按住。
她更记得,珞鸢当时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怜悯与轻蔑的眼神。
宁念死死地盯着珞鸢,不给她任何喘息和辩解的机会,一字一顿地追问: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嗯?”
“哦,我想起来了。”她自问自答,声音里的冰冷几乎要将空气冻结,“你说,‘哎呀,不就是支破簪子吗?瞧你这哭天抢地的样儿,真是丢人现眼。多大点事儿,回头我让库房里给你挑一支金的、玉的,不比这破玩意儿强?真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
这一桩桩,这一件件,全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
可正是这些被精心包装在“为你好”外衣之下的“小事”,如同无数把淬了毒的、看不见的刀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原本的宁念凌迟处死。
如今,这些旧事被宁念亲口一件件、血淋淋地剖开,摊在阳光之下。
那些利刃,终于调转了方向,将珞鸢那张完美无瑕的圣女假面,割得支离破碎,露出了底下最自私、最阴暗、最恶毒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