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山那句关于身世的嘶吼,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吐出了最后的信子。
然而,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寻常子女心神大乱的秘密,投射在宁念此刻的死水中,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身世?
她的人生,从有记忆开始,便是一场被精心编织的骗局和无尽的羞辱。如今再多一个关于源头的秘密,又有什么分别?是能让她死去的母亲复生,还是能让她未曾感受过半分温暖的童年重新来过?
不过是另一个,想用来拿捏她、控制她的筹码罢了。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如雷的声响,从府外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宁远山那点微不足道的垂死挣扎。
那不是寻常的喧哗,而是一种极具纪律性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轰鸣。成千上万斤的钢铁被同时驱动,甲胄摩擦,兵器碰撞,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京都地脉的龙骨之上,沉重、压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大地在轻微地震动。
萧靖那张总是维持着温润君子风度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血色尽褪。
别人或许只觉得这阵仗骇人,他却从那独特的节奏和声音里,听出了这支军队的身份——玄铁重甲,破魔长戟。
皇家禁卫军!
那支只拱卫君王、只听命于圣上的,大燕王朝最锋利的剑!
能调动这支部队的人……萧靖的心,沉入了谷底。
侯府那道被玄苍夷为平地的大门外,不知何时,已经黑压压地站定了一片钢铁森林。士兵们沉默地伫立着,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铁铸雕塑,身上散发出的铁血煞气,几乎要将这片区域的空气都凝结成冰。
在那片钢铁洪流的最前方,立着一位身着暗紫色四爪蛟龙袍的青年男子。他腰悬长剑,面容俊朗,一双眼睛深邃而平静,即便面对着眼前这等超乎凡俗的景象,依旧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与威仪。
正是当朝三皇子,瑞王。
那个深受燕帝器重,权柄日盛,也是萧靖如今必须仰望的顶头上司。
瑞王的目光,穿过了庭院中的狼藉与死寂,没有在地上那滩烂泥般的宁远山身上停留哪怕一瞬,甚至没有看一眼脸色煞白的萧靖。他的视线,精准地、唯一地,落在了那个一身玄衣、姿态慵懒的魔君身上。
他没有踏入侯府那道无形的门槛,那片空地,既是侯府耻辱的见证,也成了凡间皇权与域外魔神对峙的界线。
“魔尊阁下。”
瑞王开口了,声音平稳,不大,却运用了某种内力,清晰地传遍了在场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语气里没有谄媚的畏惧,也没有愚蠢的叫嚣,只有一种属于皇权代言人的、不卑不亢的平静。
“此乃天子脚下,凡尘俗地。您与天界的恩怨,还请不要波及我大燕无辜的子民。”
一句话,滴水不漏。
他点明了玄苍的身份,显示皇家的情报并非一无所知。
他将此事定性为“天界恩怨”,巧妙地将宁家的龌龊与皇家的颜面切割开。
他以“无辜子民”为盾,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
言下之意,你们这些超出凡俗的存在要斗法,请自便,但这里是我的地盘,要守我的规矩。
所有人都以为,一场代表着凡间最高权柄与三界禁忌存在的惊天对峙,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玄苍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通过各种秘法窥探此处的满朝文武,脑子里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应声绷断。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瑞王的话。
甚至,连一个最细微的、表示“我听到了”的表情都没有。
在皇家禁卫军那如山如海的气势下,在瑞王那审视的目光中,他只是那么旁若无人地,甚至可以说是心无旁骛地,抬起了手。
一阵夜风吹过,将宁念鬓边的一缕发丝吹得有些散乱,恰好拂过她的眼角,带来一丝微痒。
她下意识地想去整理。
可他的手,比她的动作更快。
那是一只怎样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质感。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这只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到了极致的姿态,极其自然地,将她鬓边那缕不听话的碎发,轻轻地、缓缓地,掖回了她的耳后。
这个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
却比任何毁天灭地的魔功,都更具冲击力。
对于府外的瑞王和萧靖而言,他们看到的,是在代表着凡间至高皇权的军队面前,那个三界闻之色变的魔头,对一个凡人女子,做出了一个丈夫对妻子才会有的,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
这不是挑衅。
挑衅是把对方放在了眼里。
这,是无视。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将皇权、礼法、乃至整个凡尘俗世都视作脚下尘埃的,绝对的藐视。
瑞王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而对于宁念来说,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失声。
府外军队的煞气,瑞王暗含警告的话语,宁远山绝望的喘息,所有的一切,都像退潮般,离她远去。
她的整个感官世界,都被无限地放大,然后又被压缩到了一个极致的点上。
她能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带着一股清冽如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冰雪气息,极其短暂地,触碰过她的耳廓和脸颊的皮肤。
那触感,像是一道冰凉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她。
与她自己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发烫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气息,干净、清冷,瞬间驱散了这内堂里混合着骚臭、血腥和腐朽的污浊空气,仿佛在她周围撑开了一片只属于他的、绝对纯净的领域。
她的心脏,先是漏跳了一拍,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
随即,便像一只被惊醒的困兽,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胸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
她的呼吸,彻底乱了。
原来,这就是被他纳入羽翼之下的感觉。
在万众瞩目之下,用一个最轻柔的动作,将她与整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彻底隔绝。
做完这个足以让整个京都的流言再飞上十年的动作,玄苍才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宁念那张写满了震惊和无措的侧脸上移开。
他慢悠悠地转向府外的瑞王,那双慵懒的魔瞳里,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瑞王殿下,你搞错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散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她不是在走本尊的路,她是在走她自己的路。”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在空气中,温柔地勾勒出宁念那倔强不屈的轮廓,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那是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
“本尊,只是为她提灯的人。”
一句话,让瑞王准备好的所有后手,所有说辞,尽数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