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粗糙的手掌,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头,叹息般地说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被她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正在飞速地变得模糊、褪色。
白先生的脸庞轮廓开始像水墨画一样晕开,最终消散。他温和的声音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嗡嗡作响的音节。甘草杏那独特的味道,从她记忆的味蕾上被彻底抹去。
就连那句“好孩子”,也终于化作了虚无的烟尘,再也无法在她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最终,所有关于那个慈祥长者的记忆,都被那股冰冷的力量打包、压缩,凝聚成形,然后被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脑海中硬生生拽了出去。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填满了那个被抽走记忆的位置。
宁念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她看到,玄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中,正悬浮着一团柔和的、散发着淡淡暖意的白色光球。
那光球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与熟悉,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本能地觉得它对自己非常重要,是一种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可……它是什么?
她努力地去想,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她只模糊地记得,自己似乎为了什么人,做了一笔交易。
但那个人是谁?
他长什么样子?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种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更让她感到恐惧。仿佛她的一部分灵魂被活生生切割掉了,伤口就在那里,空洞而冰冷,她却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怅然若失。不,是怅然若“无”。
她看着那团光球,像是在看一个属于别人的、遥远的故事。
玄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脸上那茫然、痛苦又困惑的神情,对此似乎极为满意。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动作优雅而残忍。
那团温暖的光球,在他掌心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人间界。
通往京城死牢的官道上,一辆囚车正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车里,白正淳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背靠着冰冷的囚笼,闭目待死。他一生行医救人,从未想过,自己的终点会是这般屈辱。
突然,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在车轮的滚动声中格外刺耳。
“嘎吱——砰!”
囚车左边的巨大车轮毫无征兆地向外崩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砸进路边的水沟里。沉重的车厢猛地向一侧倾倒,将押送的官差们带得人仰马翻。
“他娘的!怎么回事!”领头的官差骂骂咧咧地从泥水里爬起来,一脚踹在车厢上,“这可是上好的铁木车轴,早上才验过的,怎么说断就断了?”
就在所有人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是该先扶车还是先修轴的时候,无人注意到,那断裂的车轴旁,泥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边缘异常尖锐的石头。囚车倾倒的巨大力量,让那本就有些老旧的铜锁锁簧,正好磕在这块石头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锁簧应声而开,笼门晃荡着,开了一道缝。
白正淳在车厢里被撞得七荤八素,额头都磕破了。他忍着痛睁开眼时,却正好看到了那道通往自由的缝隙。
他愣了足足三息。
随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的绝望与不甘。他看准了官差们吵嚷不休的视线死角,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道缝隙里挤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感受镣铐磨破皮肉的剧痛,一头就扎进了路旁茫茫的深山密林之中。
等到官差们终于商量出个结果,回头准备把犯人弄出来时,才惊恐地发现,囚车里已经空空如也。
“人呢?!人跑了!”
“快!快追!往林子里跑了!”
山林广袤,枝叶繁茂。一旦钻了进去,再想找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另一边,京城,蒙府。
书房内,蒙骜将军一身便服,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拭自己的宝剑,而是在书房中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微微作响。白正淳被下狱,他知道,这是对方斩断他臂助的第一步。下一步,那张罗织罪名的网,必然会向他自己当头罩下。
就在此时,一名亲信快步敲门而入,神色古怪地递上了一封信。
“将军,在府门外的石狮子嘴里发现的,没有署名。”
蒙骜接过信,信封是最普通的黄麻纸,没有任何标记。他迅速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中透出的锋锐之气,几乎要刺破纸张。
“三日后,西山大营,粮草库失火,罪名,通敌。”
短短一句话,却让蒙骜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瞳孔骤然收缩!他手掌猛地攥紧,信纸在他掌心被捏成一团。
西山大营的粮草是他亲自督办,其中的账目细节和守卫安排,只有他与几个最核心的心腹副将知晓。对方不仅知道会出事,连栽赃的罪名、时间和地点都预告得一清二楚!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是敌人的恐吓,让他自乱阵脚?还是……某位隐藏在暗处的友人的警告?
无论是哪一种,这封信都给了他最宝贵的、足以扭转乾坤的喘息之机。
他立刻将那团信纸凑到烛火上烧成灰烬,然后厉声喝道:“来人!传我将令!”
一场针对他的、原本天衣无缝的必死陷阱,因为这封突如其来的匿名信,悄然出现了一线生机。
玄苍用他独有的、于混乱中缔造秩序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履行了他的契约。
代价,仅仅是一份于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凡人记忆。
魔宫之中,珞鸢几乎要捏碎了手中那只精美的夜光杯。
“废物!全都是废物!”
她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中回响。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在地板上蜿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