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水镜如被风吹散的浓雾,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空气里。可那两幕交织的,极致荒诞又极致残忍的画面,却像是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刻进了宁念的脑海。永安侯府众人扭曲的脸,凄厉屈辱的哭喊,以及临安城百姓毫不掩饰的指点与嘲笑,那些声音、那些影像,仍在死寂的主殿内无休止地回荡,奏响了一曲献给她的大仇得报的交响乐。
宁念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精美雕像。四肢百骸都还残留着复仇后的酥麻与战栗。
玄苍那一句贴在她耳廓上,用气声说出的“高兴了?”,像是一根淬了蜜糖的毒针,扎进她的心脉深处。那温热的吐息,那低沉性感的嗓音,此刻不再是让她恐惧的信号,反而像一句诡秘的咒语,与她灵魂深处刚刚苏醒的恶魔产生了共鸣。
是的,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绝对的、不容抗拒的威压之下,没有生出那种源于蝼蚁对神明的、本能的恐惧。
心中翻涌的情绪太过陌生,也太过复杂。有借魔尊之手屠戮仇家的罪恶感,那感觉像是饮下了一杯醇美的毒酒,明知穿肠烂肚,却无法抗拒入口时的芬芳。更多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一种将过往所有血泪与屈辱千百倍奉还的、暴虐的满足。
最让她心惊的,是心底最深处,悄然滋长出的那一丝……诡异的沉醉。
她像一个初次尝血的野兽,在惊疑于自己陌生的残忍本性的同时,又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这种将他人生死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滋味。而赋予她这一切的,正是身边这个三界之内最可怕的男人。
她与他,在此刻,通过一场精心策划的、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手为之的羞辱,达成了一种黑暗的、心照不uan宣的默契。
那只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并未如她预想中那般迅速收回。玄苍的指腹上带着常年握剑而生的薄茧,那粗糙的质感,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微微发烫的皮肤。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检视一件由他亲手雕琢、打磨,终于在此刻绽放出了他所期望的、那种破碎而璀璨光芒的艺术品。
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脸颊因激动而染上薄红,眼尾还带着一丝未及褪去的、因快意而升起的湿润,那双曾如古井般死寂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簇名为“活着”的火焰,哪怕这火焰的燃料是如此不堪的恨意与恶毒。
对他而言,这副模样的她,远比那个只会恐惧、顺从、逆来顺受的木偶,要有趣千倍、万倍。
良久,或许只有一个瞬间,玄苍终于收回了手。他唇角那抹恶劣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淡去了些许,却依旧高高挂起,透着无尽的玩味与掌控。他什么也没再多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便转身踱步,回到了那高踞于一切之上的、用巨兽骸骨铸就的王座上。
空旷的主殿里,只剩下宁念一个人,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而霸道的冷香,与她自己身上因情绪激荡而散发出的、微不可闻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这一夜,宁念几乎没有合眼。
那复仇的狂喜,如同最烈的酒,初尝时让人飘然欲仙,可酒劲过后,剩下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茫然。她躺在藏书阁那张冰冷的软榻上,眼前不断闪回着水镜中的画面。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厌恶,会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不安,可事实是,她没有。
她只是在反复回味那种快感,像一个瘾君子,贪婪地咂摸着毒品残留的余味。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似乎在被这个地方,被玄苍这个人,一点点地侵蚀,变得坚硬、冷酷,甚至……享受杀戮与折磨。
她究竟,正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清晨,天光透过藏书阁高处的窗棂,洒下灰蒙蒙的光柱。魔侍一如既往,悄无声息地送来了精致的膳食。象牙食盒被一一打开,琳琅满目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闹剧,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宁念机械地走上前,准备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为她的主人布菜、试毒。
她的目光掠过一碟碟精美的菜品,当落在其中一笼热气腾腾的水晶蒸饺上时,她的动作倏然一顿。
那笼蒸饺一共八只,个个皮薄如纸,晶莹剔透,隐约能看见里面粉色的虾仁。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可她那双在侯府被磋磨了十几年的、早已练就的、于细微处洞察一切的眼睛,却发现了一丝不协调。
最角落里的那一只蒸饺,顶端收口的褶皱,比旁边的七只,似乎要更紧实、更刻意一些,那里面像是包裹了什么比馅料更硬质的东西,留下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停。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笼蒸饺的盖子轻轻合上,又顺手将它推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随即,她抬起手,像是整理被晨风吹乱的发丝,宽大的袖袍顺势滑落,恰好遮住了她探向食盒的手。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指尖已经飞快地在那只蒸饺的褶皱里一捻一勾,一个被油脂浸透、被揉搓得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纸卷,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的掌心,被她死死攥住。
她刚将手收回袖中,藏书阁的门,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玄苍来了。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袍,金线绣成的繁复魔纹在衣摆处若隐若现,衬得他愈发高不可攀。他的心情似乎极好,那张俊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到主位坐下,沉默地等着她试毒。而是破天荒地走到了餐桌旁,那双深渊般的眼眸,漫不经心地在满桌菜肴上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今日想先尝哪一样?”
他开口问道,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可就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却让宁念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声声,像是要敲碎她的肋骨,从喉咙里蹦出来。掌心里那个小小的纸卷,此刻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忍不住松手。
她知道,他在试探她。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最锋利的刀,仿佛能轻易地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看穿她内心的惊惶,看透她袖中藏匿的、那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绝对不能被他发现!
宁念在心中对自己嘶吼着。她强行压下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逼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她甚至努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而顺从的微笑。她的手抬起来,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着,胡乱地指向了远处的一碟颜色鲜亮的荷花酥。
“这个吧,”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看着……不错。”
玄苍的目光,在她指过的点心和她那张写满了“故作镇定”的脸上,来回巡视了一圈。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低,却像一根羽毛,搔刮在宁念紧绷的神经上,让她几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