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在一片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的死寂中醒来。
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泰与懒洋洋。
她动了动手指,一丝奇妙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那不再是空空荡荡的虚弱,而是一种……充盈感。仿佛她的血管里,不再仅仅流淌着血液,还奔涌着一条温顺的、沉睡的巨兽。
这感觉太过陌生,也太过……诱人。
她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依旧是那座藏书阁,高耸的书架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墙角的烛火依旧在燃烧,只是此刻在她耳中,那“噼啪”的爆响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开。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在光柱中每一粒的翻滚轨迹,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清姿态,向她展露了真容。
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垂在胸前。
宁念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随即顿住。
那不是纯粹的黑色。
发丝的末梢,不知何时,已然被浸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灰金色。在昏暗中,那颜色并非死物,而是像有生命一般,幽幽地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光晕,高贵得不似凡物。
她怔怔地伸出手,捻起那缕头发。指尖传来的触感柔滑冰凉,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电意。
这是……她的头发?
玄苍呢?
那个强行将力量灌入她身体的男人,已经消失了。仿佛之前那场几乎要将她撕裂又重塑的痛苦,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可身体里那股崭新的力量在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适应它。”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空旷的殿宇中响起。
那声音冰冷、淡漠,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情绪,像是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书架、穹顶中同时渗透出来,在她的耳膜上形成一种无处可逃的威压。
是玄苍。
宁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毫无预兆地从上方的黑暗中掉落下来,“噗”的一声,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她怀里。
“啊!”
宁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将它丢出去,可入手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又让她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她低头一看,怀里蜷缩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雪白,像一朵被揉捏成团的小云彩。此刻,这朵“小云彩”正瑟瑟发抖,两只黑豆般纯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与茫然,正怯生生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兔子?还是猫?
“这是吞云兽,本君的眼睛。”
玄苍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意味。随后,整个藏书阁彻底沉寂下来,再无声息。
眼睛……
宁念抱着怀里这团温热的、微微发抖的小生命,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所以,这个看起来无害又可怜的小东西,是玄苍派来监视她的……活体摄像头?
魔宫最近炸开了锅。
起因,还是那个被魔尊从凡间带回来的人类女子。
原以为不过是又一个活不过三日的炉鼎,或是被囚禁在殿中、以折磨为乐的新奇玩物。可谁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魔族的想象。
“听说了吗?就在藏书阁,尊上亲自为那个凡人传功洗髓了!”
“我的天!尊上何等尊贵的魔元,怎会浪费在一个人类身上?”
“何止是浪费!我听侍奉在尊上身边的人说,那女子竟是万年难遇的‘混沌道体’,是天生的魔神之基!尊上这是要……亲自为我们魔族,再造一位神明啊!”
“不可能!胡说八道!一个凡人,凭什么!”
“凭什么?我亲眼看见了!昨天她被安置到静心苑时,我远远看了一眼,她那头发!有一缕头发的尾巴,是灰金色的,在阴影里都会发光!跟古籍里描述的混沌道体初成的异象,一模一样!”
这番有鼻子有眼的描述,成了压垮所有质疑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缕灰金色的头发,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魔宫维持了数百年的平静。它成了所有流言蜚语最直观、最无法辩驳的证据。
一个人类,一步登天。
这个消息,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刺痛了魔宫里无数颗高傲的心。
“砰!”
清脆的碎裂声,在魅姬奢华靡丽的寝宫内突兀响起。
一枚由深海寒玉雕琢而成、价值连城的传音玉螺,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中,化为了晶莹的齑粉。玉粉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失态。
地上,跪着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刚刚才将外面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汇报完毕。
“混沌道体……魔神之基……”
魅姬缓缓地念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那张向来以妩媚动人着称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美眸里,燃烧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妒火与杀意。
凭什么?
她魅姬,陪伴玄苍数百年,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花妖,靠着多少次在刀口上舔血、靠着多少个日夜的百般迎合与处心积虑,才爬到今天这魔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最终的、唯一的例外。
可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凡人女子,一个在她看来弱得像蝼蚁一样的玩物,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就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梦寐以求、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无上荣光。
玄苍亲自传功。
这是何等的殊荣?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属下如此“慷慨”过。
这已经不是一个“情敌”的挑衅那么简单了。这是对她数百年经营,对她地位与存在价值的,最赤裸裸的否定与践踏。
“好一个……”魅姬的红唇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宁念。”
宁念对外界的风起云涌,自然是一无所知。
她被安置在一处名为“静心苑”的偏僻宫殿里。这里很安静,也很……空旷。除了她,和一个尽职尽责监视她的“眼睛”,再无旁人。
也好,她正好可以专心研究一下身体里这股新生的力量。
过程,却远比她想象的要笨拙和滑稽。
她站在庭院里,对着一张半人高的石桌,学着话本里高人的模样,凝神静气,意念集中。
“起!”她心中默念。
结果,石桌纹丝不动。反倒是她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平地刮起,将殿门吹得“砰”一声关上,也将她自己的长发吹得糊了满脸。
“呸呸……”
宁念有些狼狈地拿下脸上的头发,心里涌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挫败感。
这力量……脾气还挺大,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她不信邪,又将目标对准了墙角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这次她学乖了,只用了一丝丝意念,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块石头。
“动一下,就动一下……”
结果,那石头还是没动。
倒是它旁边的墙壁,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随即,“轰”的一声,塌了一小块,碎石和烟尘扑面而来,呛得她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宁念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造成的“杰作”,一时之间,既为这力量的破坏力感到心惊,又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无力。
这东西,就像一把绝世神兵,可她却连刀柄都握不稳。
那只被她取名为“团子”的吞云兽,这几日一直远远地待在廊下的角落里,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个沉默的狱卒。
此刻,看到宁念这副狼狈的模样,它的小耳朵似乎动了动。
宁念坐在冰凉的地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心里却怎么也拍不掉那股沉甸甸的失落。她抬起头,看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华美牢笼,一种灭顶的孤独感,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她变强了,可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