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黑色的旗帜,在冲天的火光与浓稠的血色中赫然展开。旗面上,用魔族之血绘制的狰狞图腾,与传说中魔尊玄苍座下最精锐的“玄甲卫”制式,分毫不差。那嚣张的旗帜,在望乡城上空猎猎作响,像一个残忍的嘲笑,一份故意留下的、昭然若揭的罪证。
噩耗如插上了翅膀,以比瘟疫更快的速度传回了人界京都。
此时的京都,依旧歌舞升平。兵部尚书张侯爷的府邸后花园中,水榭亭台,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他新纳的爱妾凝夫人,正素手为他斟上一杯温好的美酒。
这凝夫人,正是舍弃了仙骨、换了一副妖娆皮囊的珞鸢。她如今的容貌,媚骨天成,一颦一笑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她将酒杯递到张侯爷唇边,动作轻柔,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愁与惊惧:“侯爷,妾身……近日听闻一些从魔域传来的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想起来便心惊肉跳。”
早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张侯爷,此刻只觉得怀中温香软玉,连骨头都酥了半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急声问道:“哦?夫人听闻了什么?快与本侯说说,莫怕,有本侯在,定护你周全。”
珞鸢眼波流转,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受惊的林间小鹿,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听说那位魔尊大人,最近因一位新宠,心情极差。那位新宠……好像是我们人族的女子,也不知怎么就不懂事,竟惹得魔尊龙颜大怒。妾身便听人私下揣测,说魔尊这是要迁怒于我们人界,拿边境的城池出出气呢……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只是……只是担心,这望乡城,恐怕只是一个开始啊。”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妇人家无意间听来的闲言碎语,却像最精准的毒药,每一个字都滴在了张侯爷的心上。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望乡城被屠、城楼倒插“玄甲卫”战旗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入了京都平静的朝堂之上。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火山般的爆发。
“欺人太甚!魔尊玄苍,竟敢如此羞辱我人族!”
“陛下!臣请战!臣愿领兵十万,踏平魔域,血债血偿!”
“此仇不报,我人族颜面何存!”
群臣激愤,唾沫横飞。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铁青,手都在微微颤抖。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张侯爷颤颤巍巍地出列,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将凝夫人的“耳语”,添油加醋地变成了一番慷慨陈词。
“陛下!臣斗胆!臣听闻,此番滔天祸事,皆因当初送去魔域的那名祭品女子而起!此女心性狡诈,非但未能安抚魔尊,反而恃宠而骄,蛊惑君心,引来这场弥天大祸!此等红颜祸水,实乃我人族之耻!臣恳请陛下降旨,昭告天下,声讨此女罪行!并即刻发兵,以正国威,以慰三万七千在天之灵!”
“红颜祸水”四个字,像一盆脏水,被毫不留情地泼了出去。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瞬间转变,所有愤怒的、恐惧的、别有用心的目光,都齐齐对准了那个远在魔域、身不由己的宁念。仿佛只要将她钉在耻辱柱上,望乡城的血债就能被洗清,人界的尊严就能被挽回。
风暴的两端,人界在声讨,魔域也未曾平静。
墨焱的势力如同暗夜里的藤蔓,将精心编织的谣言散播到了魔域的每一个角落。说辞惊人地相似:伟大的魔尊沉迷于一名孱弱的人类女子,为其神魂颠倒,荒废政务,这才给了人族可乘之机,致使边境冲突再起。
一些本就崇尚武力、对玄苍近年来的“和平”政策心存不满的魔族部落长老,听闻此言,更是蠢蠢欲动。魔尊的威信,在无数窃窃私语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动摇。
这些来自两个世界的恶意,终于还是穿透了万魔窟的层层壁垒,如同一阵阴风,吹到了宁念的耳中。
将消息带给她的是魔宫的大总管。这位面容古板、不苟言笑的魔族,或许是看她每日除了机械地修炼便是死寂的沉默,终究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用最平铺直叙的语调,复述了望乡城的惨状和外界的传闻。
“……据传,城中军民三万七千余人,无一生还。”
宁念正握在手中的一块用以练习的魔晶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三万七千……
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反复地切割。那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那是三万七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是她的同族,是和她一样,会哭会笑,有家人有朋友的人。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座城池曾经的模样,炊烟袅袅,孩童嬉闹……而现在,只剩下地狱。
痛苦、内疚、愤怒、茫然……无数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外界的传言,更是像一把淬毒的利刃,将她和这场屠杀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是她引来的灾祸?因为她,所以那三万七千人,才会死?
她挣扎了整整一天一夜。
不眠不休。她闭上眼,就是冲天的火光和绝望的哭喊。脑海里,反复交织着两幅画面:一幅,是玄苍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和那个冰冷却有力的怀抱;另一幅,是想象中望乡城血流成河的惨状。
一个是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恶魔。一个是……他。
不,她不能就这么被压垮。她必须去问个清楚,哪怕答案会将她彻底粉碎。
第二日的训练间隙,她第一次没有等他发号施令,便主动停下了动作。在玄苍那略带探究的目光中,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她没有退缩。
她鼓起了有生以来最大大的勇气,攥紧了冰冷的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以此来汲取一丝力量。她抬起头,逼迫自己直视他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望乡城的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无法压制的颤抖,“是你做的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眼神,此刻复杂到了极点。有对同胞惨死的巨大悲恸,有对杀戮者的切齿痛恨,但在那层层叠叠的激烈情绪之下,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期盼。
她期盼着,他能说一个“不”字。
她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那不仅会证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屠夫,更会让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认知,彻底崩塌成废墟。
玄苍看着她。
看着她苍白的脸,颤抖的唇,和那双倔强地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的质问,堪称大逆不道,足以让她死上一万次。然而,他竟没有动怒。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血肉,看到了她那颗正在激烈挣扎的心。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淡漠如初,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认为,”他反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本尊需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对付区区一座人族边城吗?”
这不是回答,是反问。
这不是否认,而是一种发自神明骨子里的、对那种阴暗伎俩的绝对不屑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