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人”这个称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潭水依旧是那片深不可测的潭水,只是水底的暗流,已然改变了方向。
起初的几日,宁念过得浑身不自在。每当有侍女或魔卫躬身道一句“夫人安好”,她都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尴尬。她试图纠正过一两次,换来的却是对方更加惶恐和恭敬的眼神,仿佛她的话是什么高深的试探。一来二去,她也懒得再费口舌。
唯有那个始作俑者,在那晚之后,便绝口不再提这两个字,恢复了以往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那句在她耳边低语的“夫人”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可他越是如此,其他人便越是坐实了这个称呼。尤其是大总管,如今见她,腰弯得比以前更低,脸上欣慰的褶子也笑得更深,一口一个“夫人”,叫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理直气壮。
宁念在心里默默叹气,算了,一个称呼而已,还能掉块肉不成?
她索性将那些纷乱的心思全部压下,一头扎进了为玄苍调理身体和整顿宫务的繁琐事务中。大总管送来的那叠厚厚的用度单子,成了她每日的消遣。她一页页地翻看,从安神香的配比,到药膳的食材,再到伤药的消耗,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背后,渐渐勾勒出一个孤独而隐忍的轮廓。她这才具体地知晓,这些年,玄苍究竟是在怎样剜心蚀骨的伤痛中,支撑着这座庞大而冰冷的魔宫。
心中那点因称呼而起的别扭,不知不觉间,竟化作了一缕挥之不去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
只是,生活里多了一件让她颇为哭笑不得的烦恼。
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后总跟着一个沉默的影子。
不是比喻,是货真价实的影子——血影。
他像一尊尽忠职守的移动雕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如影随形。
她去书房查阅古籍,他就化作廊下一段不起眼的阴影。她去丹房筛选药材,他就变成门边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塑。她去御膳房盯着玄苍的药膳,他就融进厨房外那棵千年老树的树影里。
有一次,宁念半夜被噩梦惊醒,心烦意乱,便披了件外衣想去寝殿后的露台吹吹风。她蹑手蹑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一推开通往露台的雕花木门,眼角余光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最高那片屋檐上,一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色剪影。他抱着臂,临风而立,身形孤峭,仿佛已在那里站了千百年。
宁念默默地把门又关上了。
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控诉:大哥,你都不用睡觉的吗?
几番“斗智斗勇”下来,宁念彻底宣告失败。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血影大人,就是玄苍安在她身边的一个二十四小时无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活体监控。罢了罢了,看就看吧,反正她也做不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日,玄苍的伤势在她的精心调理下又好了几分,气色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些。他看了一眼宁念呈上的药方,沉吟片刻,便吩咐她去魔宫后山的药圃,采摘几味年份更足的固本培元的灵草,用来配制新的药浴。
护送她的人,毫无意外,是血影。
通往药圃的山路蜿蜒而上,青石板铺就的台阶缝隙里,生着坚韧的苔藓。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山间很静,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宁念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问问天气也好,可每次话到嘴边,一看到血影那张仿佛被万年玄冰冻结过的侧脸,就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人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场,实在太强大了。
药圃建在半山腰一处灵气最为充沛的谷地,终年云雾缭绕,奇花异草遍地,空气中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药香。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石阶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意,走在上面更需小心。宁念正全神贯注地辨认着路边一株罕见的草药,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被雨水浸透的松软青苔。
“啊!”她低呼一声,只觉得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向一侧歪倒下去。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与大地亲密接触的疼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只手臂快如闪电,却又无比沉稳地横了过来,铁钳一般牢牢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即将摔倒的身体稳稳地拉了回来。
宁念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皮革与冷铁的凛冽气息。她一抬头,便撞进了血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他的手掌隔着几层衣料,依旧能透出冰冷的温度,力道却控制得恰到好处,只在她站稳的瞬间便触电般松开,并迅速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那个安全而疏离的距离,仿佛方才那个有力的搀扶从未发生过。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
宁那颗因惊吓而狂跳的心,在这一刻,莫名又多了一丝异样的悸动。她稳了稳心神,脸上微微有些发烫,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
血影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淬着寒冰的眸子,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冰层融化了一角,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柔和的波澜。但他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便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宁念也不再多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药圃。她按照药方,仔细地采摘着所需的药材,血影则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最忠实的守护者。
药圃极大,越往深处走,人迹越是罕至,许多地方都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的角落里,宁念的目光被一株早已枯萎的魔植吸引了。那魔植的形态很是奇特,主干扭曲着,向上伸展出两片干枯的、如同蝙蝠翅膀般的叶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它那已经龟裂的主干上,还残留着一个用利器深刻过的、线条繁复而古老的图腾。
“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奇怪。”宁念好奇心起,拨开周围的杂草,走上前去,伸出手拂开上面积攒的枯叶与尘土。
她话音刚落,便敏锐地感觉到身后那道一直平稳如山的气息,猛地一变。
那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狂暴的、压抑到极致的震动。
宁念心中一凛,立刻回头。
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血影死死地盯着那株枯萎的魔植,更准确地说,是盯着那个她刚刚拂去尘土的图腾。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断。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而他那双眼睛,那双一向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宁念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惊涛骇浪。
那是刻骨的悲恸,是焚心的仇恨,是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拖入深渊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
宁念的心脏都跟着揪紧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承载如此沉重的情绪。
“血影?”她试探地、轻声地叫了一句。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点冷水,让他剧烈地一震。他眼中的滔天巨浪在瞬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被那层厚厚的冰封住,可那冰层之下,依旧能看到暗流汹涌。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图腾,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夫人,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宁念心中盘踞着无数疑问,但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趣地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个图腾的样式记在了心里。
回到寝殿,宁念凭着记忆,将那个图腾画在了纸上,然后拿着它,找到了无所不知的大总管。
大总管看到那图腾的瞬间,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他先是震惊,随即眼神变得复杂而悲悯,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尘埃的叹息。
“夫人……您是在何处看到这个的?”
“在药圃最深处,一株枯死的植物上。血影看到它时,反应很奇怪。”宁念如实相告。
“唉……”大总管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此深了几分,他伸手接过那张纸,指尖轻轻抚过图腾的线条,“难怪……难怪了。这是血蝠族的图腾。一个……早已在魔域中被除名的种族。”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四周,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讲述禁忌历史的沉重:“血影,他……便是血蝠族最后的遗孤。而他的身世,与尊上有着莫大的关联。”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宁念心中那扇名为“好奇”的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从药圃回来之后,血影的状态就一直不对。他依旧沉默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偶尔会陷入长久的、不知望向何方的失神。
几天后,他这种“失常”,险些酿成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