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工坊深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铁砧敲击声连绵不断，火花四溅，却掩不住空气中无声的较量。林默站在一座蒙着厚布的庞大装置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匠人们进行最后的调试。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钢铁淬火后的独特气味。
章邯缓步踱入工坊，他身披玄色常服，腰间玉带轻悬，看似随意，却自有一股威严。他的目光扫过工坊内部，最终落在林默和他面前那神秘的造物上。
“林督工，”章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近日工务繁忙，听闻你并未全力督造李大人所嘱的攻城器械，而是在…另辟蹊径？”他走到近前，用手轻轻拂过覆盖装置的布幔一角，触感坚硬冰凉。
林默神色未变，躬身行礼：“章大人明察秋毫。回大人，确有此事。此乃下官督造的新型弩机，名曰‘追影’。”
他猛地掀开布幔！一架结构精妙、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弩机显露出来。与传统秦弩相比，它体型更大，弩臂采用多层复合的坚韧拓木与精铁强化，弓弦则是数股绞合的异兽筋腱，透着爆炸性的力量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弩机上方增加了一个带有刻度的简易标尺和更精密的望山（瞄准具），下方则是一个构思巧妙、可快速摇动上弦的绞盘机构。
“‘追影’弩机，”林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非但射程可达三百步以上，远超我军现役强弩，更凭借这改良望山与新式标尺，箭矢精度数倍提升。百步之外，能射中人咽喉者，此弩十之八九。若列装我大秦锐士，攻坚破城，狙杀敌将，当如探囊取物。”
章邯仔细打量着“追影”，手指划过那冰冷的弩身和精密的齿轮结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更多的是凝重。他压低声音，意有所指：“利器虽佳，却易招祸。林督工，你心思奇巧，所造之物必将震动朝野，更会触动某些人的根本。李斯此人…向来不容他人专美于前，尤忌威胁其权势。你此刻所为，无异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林默心中一凛，章邯的警告如冷水浇头。李斯身为帝国丞相，权倾朝野，其门客党羽遍布各处。这兵器竞赛，早已超出了单纯的技术范畴，更关乎权力倾轧。“下官…谨记大人教诲。”他深深一揖，掌心已渗出冷汗。章邯的提醒，让他更坚定了必须赢的决心，否则前功尽弃不说，恐有杀身之祸。
就在同一片苍穹之下，相隔不远的另一处戒备森严的皇家秘库工坊内，气氛同样紧张到极致。巨大的熔炉火光熊熊，映照着李斯那张刻板严肃的脸。在他面前，赫然屹立着一具庞大得令人心悸的投石车骨架。这骨架以巨木打造，结构异常粗犷，底座庞大坚实，几乎占满了半个工坊空间。
“进度！”李斯的声音冰冷如霜，目光扫过面前一群汗流浃背、大气都不敢喘的工匠首领。
“回…回禀丞相，”工师首领声音发颤，“主体框架已成，绞盘、配重箱安装完毕，正…正在铺设投掷臂和皮兜。只是…这所需之百炼精钢锁链和特制配重巨石，运送耗了些时日，现下正日夜赶工调试力臂平衡…”
李斯眉头紧锁，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与焦虑：“时间！本相要的是时间！林默那边有何动静？他的弩机…可有进展？”他身后一名心腹立刻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哼！三百步射程，精准无比？小儿之见！”李斯冷哼一声，眼中寒芒更盛，“射程再远，又怎能撼动坚城壁垒？本相的‘震岳’一旦完成，一石可崩山裂城！通知下去，所有环节再压缩工期！三日之内，本相要见到它咆哮的样子！若办不到…”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工匠们，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工坊内温度骤降，工匠们噤若寒蝉，手中的锤凿之声更加急促而慌乱。这是一场无声的赛跑，争的不是荣誉，而是能否保住性命，以及在始皇帝心中的地位。每一个零件都是筹码，每一次调试都是赌注。
林默的工坊气氛同样紧迫。“追影”的测试结果虽然达到预期，但林默深知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他亲自指挥着最后的安全校验。突然，他敏锐地发现弩机一个关键齿轮的咬合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偏差。他立刻叫停，要求拆开重校。几个匠人面有难色，但看到林默不容置疑的目光，只能照办。
“大人，如此谨慎，会不会耽误了时间？”一名副手忧心忡忡。
林默拿起打磨得锃亮的齿轮，迎着光仔细查看纹理：“欲速则不达。李斯的投石机庞大，调试必然更慢。我们宁可在精准上多花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能在陛下面前露怯分毫。记住，‘追影’的命脉，不在威力最大，而在每一次发射都分毫不差！”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负责警戒的亲兵林铁冲进工坊，脸上带着惊惶：“大人！刚得到密报，李丞相…李丞相已命人传旨各府，明日辰时，于东郊演武场，举行新式兵器展示大会！指名…指名要大人携‘追影’与会！”
“什么？！”林默手下的一名匠师失声惊叫。
林默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战鼓般擂动。展示会！这比他预想的至少提前了五天！果然是个陷阱！李斯必然是算准了他这边可能还有问题未能完全解决，或者就是纯粹想以他那庞然大物的视觉震撼先声夺人！
他看着眼前拆开的机括，又看看窗外渐沉的天色。寒意，从未如此刻骨。
翌日，东郊演武场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戒备森严。高台之上，始皇帝嬴政高踞龙椅，神情不怒自威。左右分列着帝国重臣，王翦、蒙恬、冯劫等武勋贵胄皆在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演武场中央的两处所在。
一边，是林默和他的“追影”弩机。它静静地卧在坚实的台座上，弓弦尚未拉紧，冷冽的金属和木色构成一幅充满力量美感的画面，虽不庞大，却透着一股内敛的致命锋芒。
另一边，则是李斯的巨物——“震岳”投石机！它如同一个趴伏在地的钢铁巨兽，近两人高的粗壮底座，由数十根巨木榫卯嵌合而成，再覆以厚实的铜皮铆固。长达数丈的沉重投臂被巨大的绞盘和锁链高高拉起，悬而未发。特别是那巨大的配重箱，里面装满了沉重的石块，其重量令人心悸，仅仅是看着，就能想象巨石抛射时的恐怖动能。投石机四周还残留着搬运安装时留下的杂乱痕迹，更添几分野性压迫感。它占据了大片场地，将林默的“追影”衬托得如同一个小巧的玩具。
“呵，林督工，来得甚早啊。”李斯踱步至场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笑，目光睥睨地扫过“追影”，“这便是你那能射三百步、百发百中的奇物？观其尺寸…恐怕连本相这‘震岳’的十分之一也不及吧？攻城拔寨，岂是儿戏？”
场中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数武将的目光也被“震岳”的庞大所吸引，不少人暗自点头，在破城的问题上，巨大的破坏力无疑是更直观的选择。
林默迎上李斯的目光，不卑不亢，拱手道：“丞相大人谬赞，下官不敢当。器物之大，诚然能显震撼之力，然上兵伐谋，利器之道，在于因地制宜，运用得法。‘追影’虽小，胜在轻捷精准，瞬息夺命于无声。威力大小，当以实战所需而论。”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恕下官直言，丞相大人的‘震岳’投石机，威势固然惊人，然则上弦缓慢，转运艰难，耗费民力物力甚巨。若在野外遭遇敌骑快如闪电，或在狭小战场之上，恐有力未发而战机已逝之虞。不若‘追影’弩阵，机动灵活，指哪打哪，可集火摧敌锋，亦可分散狙杀敌酋，用途更为广泛。”
林默这番话，直接将争论从单纯的“大就是好”引向了军事策略与效费比的层面。此言一出，高台上以王翦、蒙恬等为首的实战派将领，眼中都闪过思索之色。他们也见过笨重器械带来的困扰。
李斯脸色微沉，正欲反驳，高台上那雄浑沉凝、不容置疑的声音已然响起：
“够了！”
全场瞬间肃静，落针可闻。始皇帝嬴政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下摆拂过玉阶。他目光如炬，扫过场中的李斯和林默，最后落在那两具代表不同思路的兵器之上。
“花团锦簇争长短，舌灿莲花论高低。”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主宰一切的威压，“是龙是虫，何须多言？是利是钝，一试便知！”
他抬手，指向演武场远端竖立起的几个巨大箭靶，以及更远处专门垒砌的矮小土墙：“二百五十步，人形靶！三百步，城垛靶！再远百步，是为土垒！李斯，‘震岳’！林默，‘追影’！各自就位！让朕，也让诸卿，看看尔等心血，究竟如何！”
皇帝金口玉言，直接敲定了最残酷也是最直接的评判方式——实战测试！
李斯和林默，同时躬身领命，齐声道：“遵旨！”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交错碰撞，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一切的铺垫、一切的阴谋诡计，此刻都必须收起。胜败荣辱，皆系于这冰冷的机械之上！
命令下达，演武场内气氛陡然绷紧至极限。
“‘震岳’，准备！”李斯高喝一声，声震全场。他身后的工匠和力士顿时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只见数十名赤膊壮汉齐声呐喊，如同推动巨轮般，奋力拉动连接着巨大绞盘的粗麻绳！绞盘转动，发出沉闷刺耳的“咯吱嘎吱”声，仿佛一头巨兽在摩擦着骨骼。沉重的配重箱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极其缓慢而又艰难地向下沉落。与之相连，那粗如巨椽的投石臂则在绳索、铁链的牵引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寸寸地被高高拉起！沉重的钢索绷紧到极致，巨大的皮兜中放入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浑圆试射石。整个过程笨重而迟缓，每一步都带着千斤坠般的沉重感，耗时竟长达一盏茶（约15分钟）！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缓缓抬起的巨大悬臂上，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反观林默一方。林默亲自来到“追影”弩机之后。他表情沉静，动作娴熟流畅。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一支特殊打造、通体漆黑、泛着寒光的重箭放入箭槽。林默双手紧握弩身，锐利的目光透过改良望山和新标尺，死死锁定二百五十步外那个醒目的中心红点人形靶！
只见林默深吸一口气，右手猛地压下位于侧后方的摇柄！那设计精妙的绞盘机构立刻快速转动起来，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咔哒”声，效率远超人力硬拉。沉重的弓弦在绞盘带动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匀速拉开，牢牢锁死在激发卡榫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仅仅用了不到二十息（约40秒）！
高下，在准备阶段已略显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