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冬夜裹着料峭寒意,林家大宅的回廊上,青石板被月光镀上一层银霜。小黛玉裹着猩红羽缎斗篷,怀中捧着钟嬷嬷一早煨好的白玉参汤,暖炉在袖中散发着温热,却抵不过她心底翻涌的担忧。
这段时日,与父母同住的小黛玉过得格外开心。母亲的脸色比从前红润了许多,咳嗽也少了,甚至能陪她在庭院里抚琴、作画。
父亲虽公务繁忙,却总会抽空给她讲些史书典故,有时讲到兴头上,父女俩便在书房里秉烛夜谈,直到母亲差人来催,才依依不舍地歇下。
只是近来,黛玉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眉间的愁绪愈发深重。父亲书房的烛火总在寅时才熄灭,窗棂上晃动的剪影时而伏案疾书,时而负手踱步。
这日傍晚,她见母亲服了药睡下后,便悄悄让钟嬷嬷备了一盅参汤,自己捧着那描金漆盒,轻手轻脚地往父亲书房走去。
推开雕花木门时,她先探出半个小脑袋,正瞧见林如海对着案上一叠密函皱眉沉思。烛光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将眼角的细纹照得格外明显。听见门轴轻响,林如海抬头便望见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从门缝里探出来,鸦青的鬓发上还沾着几片细碎的雪花,活像只怯生生的小雀。
\"爹爹!\"黛玉软糯的声音让林如海眉头瞬间舒展。他连忙起身接过女儿手中的漆盒,\"曦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夜里风凉,仔细着凉。\"
\"爹爹在为何事发愁?\"黛玉仰起小脸,杏眼里盛满担忧,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案上跳动的烛火,“今日上课时,朱老先生讲‘治国如烹小鲜’,女儿虽不懂,但知道愁闷会伤脾胃。”
林如海望着女儿稚嫩却认真的神情,心头蓦地一软。恍惚间,他想起梦中那个即将入京辞别的黛玉,也是这般年纪,却已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不愿让女儿过早沾染这些烦忧,便轻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曦儿不必挂心,爹爹自会处置。你只管跟着先生读书习字,闲暇时陪母亲赏花作画便好。\"
谁知黛玉却执拗地摇头,小手攥住父亲的衣袖:\"堂祖母常说,一家人就该同舟共济。堂祖父遇到疑难时,连四叔叔的意见都要问上一问呢。\"她说着模仿起崔夫人的语气,\"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爹爹一个人闷着想,反倒容易钻牛角尖。\"
林如海闻言失笑,没想到素来严肃的堂叔家中竟是这般开明。沉吟片刻,他终是松了口:\"爹爹确实遇到一伙歹人。他们私贩官盐、中饱私囊,可这些人行事狡猾,始终抓不到实证,正为此心烦。\"
小黛玉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道:\"爹爹是巡盐御史,又不是断案的大理寺卿,既不断案,要证据做什么?\"稚嫩的嗓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但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林如海顿时怔住这才惊觉,自己竟陷入了思维定式——身为巡盐御史,本就该专注于盐务整饬,而非执着于司法断案!
只见女儿继续道:\"朱先生教导过,盐铁乃国之命脉。所以无论是盐场还是铁矿,都规模宏大,歹人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吧?\"
黛玉掰着葱白似的手指,认真分析:\"不如寻几个管仓库的小吏,或是运盐的苦力。这些人见识浅薄,既然能为歹人所用,给些银钱或许就能问出口供。\"稚嫩的嗓音说着老成的谋划,\"只要有人签字画押,爹爹便可上奏朝廷,请圣上派钦差来查办,不可吗?\"
林如海又惊又喜地看着女儿。五岁孩童竟有如此见地,他忍不住将黛玉抱到膝上:\"曦儿这番见解,倒比爹爹还通透些。\"手指轻点她鼻尖,\"堂叔和朱先生当真将你教得极好,我儿这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得到父亲的夸奖,黛玉眉眼弯弯,梨涡深深。
\"那爹爹现在不愁了?\"黛玉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星。见父亲含笑点头,她立刻拽着他的手往外走:“池塘里的锦鲤该饿坏啦,咱们去喂鱼好不好?”
虽已夜色渐沉,林如海却不忍拒绝。他命人多点了几盏琉璃灯,又亲自给女儿系上狐裘大氅,这才牵着她的手来到后园池塘。月光下,十几尾锦鲤懒洋洋地浮在水面,圆滚滚的身子几乎要翻出雪白的肚皮。
\"这些鱼......\"林如海迟疑地看着明显超重的鱼群,\"曦儿很喜欢?\"
\"要再胖点才喜欢。\"黛玉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鱼儿争相抢食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堂祖母家的鱼才好看,每只都有巴掌那么厚!\"她比划着说,\"祖母总说胖鱼儿招福气,还专门让人打了金鱼勺给我喂食。\"
林如海忍俊不禁。
他想起前些时日拜访时,堂叔家那池几乎游不动的锦鲤,原来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正要劝说,却见女儿转头认真道:\"爹爹知道吗?鱼儿吃饱了就会吐泡泡,像在说话似的。我每每有不开心的事,看着它们就高兴了。\"
夜风拂过池塘,带起细碎涟漪。林如海望着女儿被灯笼映红的小脸,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他接过鱼食罐子,学着黛玉的样子往水里抛撒:\"那明日爹爹下衙,再陪曦儿来听鱼儿‘说话’可好?\"
林如海望着女儿纯真的笑颜,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刚刚他还觉得婶婶太过宠溺,此刻却明白,能让女儿保有这份天真烂漫,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夜风卷起池边残荷,林如海却觉得,这个冬夜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