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漫过营寨的鹿角,陈子元的皮靴踩在新积的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怀里的帛书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稳\"字的墨痕仍有些洇开,像块沉在心底的铅——这是给黄忠的回书,得当面递才显诚意。
转过第三道拒马桩,黄忠的营帐已近在眼前。
帐前的火盆烧得正旺,两个亲兵缩着脖子搓手,见他过来慌忙行礼。
帐内传来铁器摩擦的声响,陈子元掀帘时,正撞见黄忠单膝点地,手里的大环刀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
\"汉升将军。\"
黄忠的手顿了顿,刀身磕在石上发出嗡鸣。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鬓角的白发沾着雪水,倒比刀光更刺目:\"丞相大冷天的跑这来,可是嫌某砍不动阳平关?\"
陈子元解下斗篷搭在帐钩上,在草垫上坐定:\"前日孝直整理军报,说您营里的火头军把米缸砸了。\"他从怀中取出帛书推过去,\"我猜是您老嫌饭凉得快,拿刀柄敲的。\"
黄忠的手终于松了刀,粗粝的指腹蹭过帛书上的\"稳\"字,喉结动了动:\"某就不明白,放着关、张二将军不用,偏要信那才来两月的法孝直。\"他突然攥紧刀鞘,指节发白,\"当年军师先生初来,关将军也闹过——可法孝直...他那眼睛太利,像能看透人心肝似的。\"
陈子元盯着他发颤的刀尖,想起昨日法正指着舆图时,指尖也是这样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像猎手见了猎物。\"孝直在刘璋手下时,连成都的米价涨两文都能算出三个月后的粮荒。\"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当年孔明先生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士元先生取西川如看棋谱,孝直的才,不在他们之下。\"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芯噼啪爆响。
黄忠的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震得案上的茶盏跳了跳。
他弯腰拾刀时,声音闷在帐布里:\"某信丞相。\"可抬眼时,眼底那簇警惕的火,仍在雪光里忽明忽暗。
陈子元起身时,瞥见他腰间的酒葫芦——正是前日自己送的绵竹春。
黄忠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葫芦上的刻纹,像在确认什么,倒让他想起刘备当年劝关将军接纳诸葛亮时,关将军也是这样,把青龙偃月刀擦了整夜。
出了黄忠帐,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法正的营帐在演武场东侧,灯烛透过毡帘漏出暖黄的光,远远能听见竹片敲在舆图上的脆响。
陈子元掀帘时,正撞见法正踮脚够案头的竹简,青衫下摆沾着墨渍,倒像只急于叼到肉的小狼。
\"丞相。\"法正转身时,竹简\"哗啦\"掉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指尖却先点在摊开的舆图上,\"阳平关、葭萌关、白水关。\"竹片顺着他的手指划过三地,\"若夏侯渊分兵来犯,这三处互为犄角,可吞掉他两万青州兵。\"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闪着光,\"不过...还有一策。\"
陈子元弯腰帮他捡竹简,指尖触到一片潮湿——是法正刚才蘸墨时溅的。\"孝直可是想说,让张任的并州军绕到陈仓道?\"他把竹简放回案上,看见法正的瞳孔猛地一缩,\"前日我让子龙查过,陈仓道虽险,开春融雪后能过三千轻骑。\"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法正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去端茶,却碰翻了茶盏。
深褐色的茶渍在舆图上晕开,像朵迟开的梅:\"原来...丞相早有计较。\"他低头擦舆图时,发顶翘起的碎发跟着颤动,倒没了平日的沉稳。
陈子元望着他泛红的耳尖,想起后世那些熬夜写方案的实习生——明明藏着锦囊,偏要等别人先开口。
他伸手拍了拍法正的肩:\"好计策要留给该用的时候。\"
演武场的校场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张任的银甲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他正举着长戟挑落吊在木架上的草靶,每一戟都精准地钉在靶心,积雪从草靶上簌簌落下,倒像在替他数着数。
\"张将军的戟法,比昨日又快了半息。\"陈子元站在三丈外,声音被风扯得散碎。
张任的戟尖停在半空,草靶晃了晃,\"啪\"地掉在雪地里。
他转身时,银盔上的红缨扫落一片雪,眉峰压得低低的:\"丞相今日见黄忠,说法正;见法正,说张任。\"他踏雪走近,戟杆在地上划出深沟,\"不知见某时,要说什么?\"
陈子元望着他腰间的西川军旧佩——那枚刻着\"刘璋\"二字的铜印,还挂在皮带上。\"说信任。\"他笑了笑,\"当年文远(张辽)降曹,曹孟德连甲胄都没让他脱便派去守合肥;翼德(张飞)战巴郡,严颜不降,他倒替严颜松了绑。\"他的目光扫过张任紧抿的唇,\"某信张将军的戟,更信将军的眼。\"
张任的手指在戟杆上捏出青白,突然仰头大笑。
笑声撞碎了四周的雪,惊得校场边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丞相好手段。\"他弯腰捡起草靶,戟尖挑起靶心的断戟,\"某这戟,今日起只认汉家的旗。\"可他转身时,银甲下的肩背绷得像张满的弓,倒比刚才更让陈子元心头一紧。
回到主帐时,管亥抱着个粗陶罐子候在门外,罐子上还沾着湿泥。\"研究院的工匠说,这是新烧的...什么泥砖。\"他挠了挠头,\"说要您过目。\"
陈子元接过罐子,指尖触到泥块的粗糙——比寻常陶土硬了三分,敲一敲,竟有金石之声。
他望着罐底未干的水痕,忽然想起后世工地上的水泥车,轰鸣声里扬起的尘雾,和眼前这雪色竟有些重叠。
\"告诉工匠,再加三成石灰。\"他把泥块揣进怀里,体温透过粗陶渗进来,像揣着颗将醒的种子。
雪还在下,可风小了。
主帐前的灯笼被吹得摇晃,暖黄的光里,泥块上的水痕正慢慢蒸发,留下细密的纹路,像极了即将裂开的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