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坐在一旁,看着众人说笑,脸上也带着温婉的笑意,只是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几分前几日风波后的茫然和软弱。贾瑛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收敛了几分嬉笑,身体坐正了些,看向迎春,语气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味道,与他那张年轻飞扬的脸有些格格不入:“二妹妹,前几日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那老货咎由自取,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只是…往后的日子还长。”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人活在世上,总得立起来。不能总想着‘算了’、‘忍忍就过去了’。是你的东西,就得守住;是你的道理,就得争!一味的退让,只会让那些欺软怕硬的东西得寸进尺。记住了吗?”
他这番话,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迎春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点头,低声道:“瑛三哥说的是…我…我记住了。”
探春和惜春闻言,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宝玉则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轻笑响起。
“呵…”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黛玉正用团扇半掩着唇,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眼波流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直直地看向贾瑛。
“瑛三哥这话说的…好一派大人训诫小孩子的口吻!”她声音带着笑意,清泠悦耳,如同珠落玉盘,“只是…瑛三哥今年贵庚几何?若我没记错,似乎比宝二爷也大不了两岁吧?怎地倒在我们面前摆起老成持重的谱儿来了?知道的,说你是瑛三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衙门里退下来的老学究呢!”她一边说,一边还故意学着贾瑛方才那副“语重心长”的神态,惟妙惟肖,引得探春、惜春都忍不住掩口而笑。
贾瑛被黛玉这突如其来的“拆台”弄得一愣,随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黛玉那双充满狡黠和灵气的眼睛,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她此刻神采飞扬、伶牙俐齿的模样可爱极了。
“林妹妹这就不懂了!”贾瑛笑嘻嘻地反驳,身体又放松地靠回椅背,双手枕在脑后,姿态闲适,“年纪到了就一定是大人了?我看未必!”他目光扫过宝玉,又扫过在座的姐妹,最后又落回黛玉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沧桑。
“什么叫长大?”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是指你生辰到了几岁,也不是指你个子长高了多少。长大,是当你明白自己身上担着什么,并且能挺起腰杆,把这担子稳稳当当地挑起来的时候!”
他语气平缓,却字字铿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
“我五岁上,娘就没了。”贾瑛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掠过的锐利和沉痛,却瞒不过心思敏锐的黛玉,“爹…不提也罢。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世上再没人会替我遮风挡雨了。吃饭穿衣,人情冷暖,是坑是坎,都得自己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咬着牙趟过去!”他嘴角依旧带着那抹标志性的痞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些独自挣扎的年月。
“扬州码头扛过大包,跟着盐船跑过漕运,见过为争一个铜板打破头的苦力,也见过道貌岸然背后捅刀子的官老爷…这世间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你们在深宅大院里绣花吟诗的时候,我早就在泥泞里滚过八百回了!”
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眼前这些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兄弟姐妹,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悲悯的坦诚:“所以啊,林妹妹,宝二爷,还有你们…”他指了指众人,“在我眼里,无论你们是十二三还是十五六,其实…都还是些没真正经历过风雨、没真正挑过担子的小孩子呢!”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黛玉,她脸上的调侃笑意瞬间凝固了。她看着贾瑛,看着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下深藏的锐利和沧桑,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洞明与承担。一股强烈的冲击感攫住了她。她自诩聪慧,看透人情冷暖,寄人篱下尝遍辛酸,可与他口中那五岁丧母、独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经历相比…她那点所谓的“悲苦”和“清醒”,似乎瞬间显得苍白而矫情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行事混不吝的三哥哥,他的灵魂深处,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和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震动涌上心头,让她喉咙有些发紧,握着团扇的手指也微微用力。
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连最活泼的探春也沉默了,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宝玉则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似乎不太理解贾瑛话中的沉重。
就在这时,惜春忽然抬起眼:“三哥哥…你…很可怜。”
“可怜?”贾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更加肆意的大笑,笑声在听雨轩内回荡,震得窗外的芭蕉叶都轻轻晃动。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流出眼泪。
好半晌,他才止住笑,伸手抹了抹眼角,脸上依旧是那副灿烂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火焰。
“四妹妹,你这可就大错特错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猛地灌入室内,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勃勃生机尽数吸入肺腑。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青翠欲滴的世界,阳光勾勒着他挺拔劲瘦的身影轮廓。他看着惜春,也看着所有人,声音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我是早早没了娘,是吃了很多苦,是比你们更早看清了这世道的险恶。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知道活着的好!知道能大口呼吸、能自由奔跑、能看到花开日落、能尝到酸甜苦辣…这一切有多珍贵!”
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那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精力:“我见过了黑暗,可我更爱这光明!我尝过了苦楚,可我更珍惜那点甜!我被迫‘长大’了,可我这颗心——”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容灿烂如同骄阳,“它还是热的!还是跳得欢实!还是觉得这花红柳绿、风霜雨雪的人间,有意思得很!”
他走到惜春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清冷的眼睛,语气带着点哄孩子的温柔,却又无比认真:“所以啊,四妹妹,三哥我一点儿都不可怜。我有的是力气,有的是精神头,还有的是…对这花花世界的满腔热爱和好奇!这就叫——”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带着点孩童般的得意,“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黛玉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着这句话。她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笑容恣意飞扬的贾瑛,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沧桑却依旧赤诚滚烫的光芒,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暖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方才因他沉重过往而生出的酸涩,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灼热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向往?是共鸣?还是…一种灵魂深处被点燃的悸动?她分辨不清。她只觉得眼前这个身影,连同他那惊世骇俗的言行和那颗赤子之心,如同投入她幽深心湖的一颗燃烧的陨石,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无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