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权宣完口谕,看也不看地上失魂落魄的贾府众人,目光转向唯一还站着的贾瑛,脸上那点公事公办的漠然瞬间化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谄媚的笑意,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刻意的亲近:“瑛三爷,上谕宣毕。您看…”
贾瑛仿佛没看到满地的狼藉和众人惊骇欲绝的表情,对着戴权随意地拱了拱手,笑嘻嘻道:“有劳戴公公跑这一趟,辛苦辛苦!改日请您喝茶!”
戴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连连点头:“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三爷您忙,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说罢,又对着贾瑛微微躬身,这才带着两名侍卫,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去,仿佛这满堂的富贵和惊惶,不过是过眼云烟。
猩猩毡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意,也隔绝了皇家那令人窒息的威严。
堂内,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以及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茫然。
贾瑛转过身,脸上那灿烂得晃眼的笑容重新对准了主位上摇摇欲坠的贾母。他拍了拍身上那件半旧棉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松写意,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老祖宗,”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像一把刀子,再次戳破了贾母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您看,孙儿这趟回来,动静是闹得大了点,门也踹了,人也打了,惊扰了您老人家,实在是不该。”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无辜又带着点赖皮,“不过嘛,这圣谕也下了,皇上金口玉言让孙儿认祖归宗……那孙儿现在,是不是能算咱贾家的人了?是不是能…留下吃口热乎饭了?”
他眨巴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贾母,仿佛一个讨糖吃的顽童。这混不吝的态度,这赤裸裸的装傻充愣,配上他身后那两个依旧散发着无形煞气的护卫,形成一种荒诞又极具压迫力的反差。
贾母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贾瑛那张酷似贾赦年轻时的俊脸,看着他那双带着野性光芒的眼睛,看着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煞星……再看看地上瘫软如泥的王夫人,看看满堂惊惶失措的儿孙……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留…下…吧…”
这三个字,耗尽了贾母全身的力气。
贾瑛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夸张地对着贾母深深一揖:“哎!谢老祖宗恩典!孙儿就知道,老祖宗最是慈悲心肠!”他直起身,目光立刻转向堂下那一众或惊惧、或好奇、或呆滞的兄弟姐妹们,笑容可掬,“既然回来了,都是一家人,孙儿也该给各位弟弟妹妹们见个礼,认个脸熟!”
他动作利落,毫无世家子弟的繁文缛节,目光扫过李纨、迎春、探春、惜春,一一拱手,口称“大嫂子”、“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语气爽朗自然。轮到薛宝钗时,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那双墨黑的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疏离与冷意,声音也公式化了许多:“这位想必就是薛家表妹了,幸会幸会。”
薛宝钗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那份无懈可击的温婉端庄,起身屈膝还礼:“宝钗见过瑛三哥。”只是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黛玉身上,那眼神深处,是极力压抑的激动与温柔,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放轻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这位…想必就是姑苏林姑父家的林妹妹了?姑父一切安好,甚是挂念妹妹,特命瑛带来家书一封。”
他从怀中取出林如海那封厚厚的、封着火漆的信,双手奉上。
林黛玉早已被贾瑛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言行震得心绪难平。此刻见他目光温和,言语恳切,提到父亲时眼中那份真诚不似作伪,心中不由一暖。她站起身,莲步轻移,走到贾瑛面前,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带着一丝江南的软糯:
“黛玉见过瑛…瑛三哥。多谢瑛三哥千里迢迢,为父亲传递家书。”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向贾瑛。阳光落在他英挺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那双含笑的眼眸深邃如星海,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贾府男子身上见过的坦荡与蓬勃朝气。黛玉脸颊微热,连忙垂下眼帘,伸出纤细莹白的小手,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家书。
指尖相触,一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却让贾瑛的心湖如同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如同含苞待放的水仙般清雅的小黛玉,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满足。
回来了。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流尽眼泪!
最后,贾瑛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躲在贾母身侧、被王夫人刚才的失态吓得不轻的少年身上。贾宝玉此刻也正呆呆地望着贾瑛,他那双惯常含情带愁、如秋水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新奇、迷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仿佛被贾瑛身上那股迥异于贾府所有人的勃勃生气和混不吝所吸引。
贾瑛几步走到宝玉跟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衔玉而生”的凤凰蛋。宝玉也仰着头看他,越看眼睛越亮,脸上渐渐露出一种痴迷的神色,仿佛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回忆。
忽然,宝玉猛地一拍手,指着贾瑛,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惊喜和笃定:“嗳!这个哥哥,我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