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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无妄诡影

血月沉落时,我被塞进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单调得像祠堂里的丧钟,车壁缝隙透进的微光里,能看见押解者腰间的乌鸦刺青——回魂教的执法者,比二伯那种叛徒更狠,据说杀人从不用第二招。

“小丫头,知道无妄城是什么地方吗?”坐在对面的教徒突然开口,他少了半截耳朵,说话时漏风,“进去的人,就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蜷缩在角落,故意让裙摆遮住靴筒里的匕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我只想找我爹。”这是路上编好的谎话,说我爹是回魂教信徒,三年前没了音讯,我循着线索才找到这里。

教徒嗤笑一声,伸手来摸我眼角的痣:“这颗痣长得不错,可惜啊……”他的话没说完,马车突然急停,车外传来整齐的甲胄摩擦声。

“执法队例行检查!”

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天光涌进来。我眯着眼抬头,看见一队穿玄色铠甲的卫兵,胸口绣着银色的“回”字,腰间佩刀的刀柄缠着红布——那是回魂教的“镇魂刀”,刀身淬过尸油,据说能镇住亡魂。为首的卫兵盯着我,目光在我眼角的痣上停留了片刻,突然问:“这丫头哪来的?”

“在瘴气林边上捡的,说是来找爹。”押解的教徒哈着腰递上令牌,“小角色,不值得大人费心。”

卫兵没接令牌,反而弯腰凑近马车,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戴着铁面具,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领口的玉佩看了半晌:“这玉佩……哪来的?”

我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掐进掌心:“是……是我娘给的。”

“哦?”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娘是谁?”

“她……她早死了。”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余光却看见他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车外的风卷着血腥味飘过,是从城门方向来的——看来每天都有人死在这儿。

僵持间,远处传来铜钟声响,三长两短,是回魂教的“迎客令”。卫兵收回手,拍了拍押解教徒的肩膀:“主教在观星台等着呢,别误了时辰。”

马车重新启动时,我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那卫兵的眼神不对劲,他认识这半块玉佩。

穿过三道城门,马车才驶入无妄城。黑布被掀开的瞬间,我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噎住——城里的建筑全是青灰色,屋顶砌成尖塔状,像一座座倒扣的棺材。街道上的教徒都戴着面具,走路时脚步轻得像猫,只有穿玄甲的执法队敢露出脸,靴底的铁掌敲在石板上,惊得墙角的野狗都不敢叫。

“到了。”

教徒把我推下车,我踉跄着站稳,抬头看见一座悬在峭壁上的阁楼,飞檐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铃铛,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阁楼门口刻着三个血红的大字:观星台。

“进去吧,主教在上面等你。”教徒推了我一把,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记住,不该看的别乱看,不该问的别乱问,不然你的痣,就得嵌在城墙砖里了。”

我攥紧袖口的毒粉,一步步踏上阁楼的石阶。石阶是青黑色的,踩上去黏糊糊的,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这是用活人血混合糯米浆砌的,影阁的《毒经》里写过,说是能“聚阴魂,固基业”。

阁楼里比外面更暗,只有墙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照亮了两侧挂着的画像。画上的人都穿着宽袖长袍,面容模糊,唯独眼角的朱砂痣清晰得像要滴下来。走到第三层时,我突然停住脚——最末一幅画像前燃着三炷香,画中女子穿着月白长裙,手里捏着半块龙纹玉佩,眼角的痣和我镜中模样分毫不差,落款处写着:回魂教创世仙师,灵素。

“喜欢这幅画?”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猛地转身,看见个穿鎏金长袍的男人坐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枚龙纹环佩,玉佩转动时,在夜明珠的光里甩出细碎的金影。他没戴面具,眼角的鱼尾纹里像藏着蛛网,笑时露出的犬齿泛着青黑,是常年饮血的人才有的痕迹。

“主教大人。”我低头行礼,指尖却摸到了藏在发间的毒针——那是用三叔的透骨钉磨成的,针尖淬了“七日醉”,中者会在第七天全身溃烂而死。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从头发丝扫到鞋底。阁楼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他在盘算什么,就像父亲当年盯着笼子里的猎物,判断它有几分挣扎的力气。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阿……阿影。”我故意结巴,这是来时想好的化名,普通得像路边的野草。

“阿影。”他重复了一遍,指尖敲着扶手,“影阁的人,都喜欢用这种名字吗?”

心脏骤然停跳。他知道了?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手里的龙纹环佩转得更快了,环佩内侧刻着的“灵”字在光里一闪而过。那不是影阁的东西,是回魂教的标记。

“大人说笑了,”我强压着发抖的膝盖,“我连影阁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阁楼里撞出回声:“也是,影阁都没了,你自然不知道。”他起身走到我面前,鎏金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醉仙引”,影阁的迷药,能让人说真话。

“你娘是谁?”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眼角的痣,“她没告诉你,这半块玉佩意味着什么?”

我盯着他腰间的环佩,突然想起母亲纸条上的话:“无妄城,见玉佩如见我。”难道他认识母亲?

“我娘早死了,”我咬着牙,任由眼泪滚下来,“她只说拿着玉佩能找到爹,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盯着我的眼泪看了半晌,突然挥手:“带她去影卫营,让鬼婆教教她规矩。”

门口立刻进来两个戴面具的教徒,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经过那幅画像时,我故意脚下一绊,余光瞥见画框后面的暗格——那里露出一角蓝布,和父亲藏《毒经》的布一模一样。

影卫营在观星台脚下,是间半地下室,潮湿得能拧出水。几十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挤在草堆上,个个面黄肌瘦,看见我进来,眼神里都带着警惕。

“又来个送死的。”角落里有人啐了一口,是个缺了颗门牙的少年,他胳膊上有明显的鞭痕,“新来的,懂规矩吗?”

我没理他,找了个最靠里的角落坐下,开始清点身上的东西:半块玉佩、发间的毒针、靴筒里的匕首、指甲缝里的“化骨散”……还好,都在。

“鬼婆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嘈杂的地下室瞬间安静得像坟场。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拄着拐杖走进来,她脸上布满皱纹,左眼是个黑洞,据说年轻时被刺客的毒针戳瞎的。

“新来的?”老妪的拐杖敲在我脚边,火星溅起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我缓缓抬头,她的独眼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停在眼角的痣上时,突然浑身一颤,拐杖“当啷”掉在地上。

“像……太像了……”她喃喃自语,伸手想摸我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猛地后退两步,“你是……你是……”

“婆婆认错人了。”我按住发间的毒针,随时准备动手。她的反应太奇怪,不像是普通的老妪。

老妪没再说话,只是捡起拐杖,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从今天起,你们都给我记好了!进了影卫营,就得守影卫的规矩!天亮练淬毒,午时练暗器,入夜练轻功,谁要是敢偷懒——”她举起拐杖,杖头的铁箍在火把下闪着冷光,“就别怪我这把老骨头不客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回魂教的一切。白天跟着鬼婆学淬毒,她配药的手法竟和母亲留下的医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只是剂量更狠,原本用来麻醉的“眠香”,她能配成见血封喉的毒药;午时练暗器,教我们的是个断了小指的教徒,他扔飞镖的姿势,和父亲教二哥的如出一辙;入夜练轻功时,我故意藏拙,只使出三成力气,却在月光下看见影卫营的墙砖上刻着影阁的步法口诀——“踏雪无痕,落地无声”。

这太诡异了。回魂教的底层训练,竟然处处透着影阁的影子。

更让我心惊的是鬼婆。她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看我,有次我练淬毒时故意打翻药罐,她非但没罚我,反而塞给我一包“清瘴散”,低声说:“瘴气林的毒,这东西能解。”

她怎么知道我去过瘴气林?

这天夜里,我趁所有人都睡熟了,悄悄溜出影卫营。按照白天观察的路线,朝着观星台的方向摸去——我必须找到那幅画像后面的暗格,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无妄城的夜比瘴气林还黑,巡逻队的脚步声像打更的梆子,每隔一刻钟就会经过一次。我贴着墙根快走,靴底的软毛(影阁特制的消音垫)让脚步轻得像猫,路过一处转角时,突然听见两个执法者在说话。

“主教最近怪怪的,总对着仙师的画像发呆。”

“谁说不是呢?还把那个新来的小丫头当宝贝,我看啊,八成是把她当成仙师转世了。”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主教听见,咱们的舌头都得被割掉!”

仙师转世?

我躲在石柱后,心脏狂跳。难怪他们要留我活口,难怪主教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他们竟然觉得我是那个灵素仙师的转世?

正想再听,巡逻队的脚步声近了。我迅速爬上旁边的槐树,枝叶间能看见观星台的飞檐,那里挂着的铃铛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在提醒我危险。

突然,一道黑影从观星台的窗口跃出,足尖在树梢上一点,朝着城西的方向掠去。那轻功!是影阁的“凌云步”!

我想都没想,立刻跟了上去。那人的速度极快,在屋顶上几个起落就没了影,我追出三条街,才在一处破败的院子里失去了踪迹。

院子里种着几株曼陀罗,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墙角的水井边放着个木桶,桶沿沾着新鲜的血迹。我走近了才发现,井壁上刻着个模糊的“凌”字,是母亲的笔迹!

母亲来过这里!

我趴在井口往下看,井底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水面漂浮着什么东西。我解下腰带,系上匕首往下放,刀尖碰到水面时,勾上来一块蓝布——和父亲藏《毒经》的那块一模一样。

布上沾着干涸的血,还裹着半张纸条,上面的字迹被水泡得模糊,只能辨认出“血月”“转世”“骗局”几个字。

骗局?什么骗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迅速将纸条塞进嘴里嚼碎,混着口水咽下去,然后翻身躲进曼陀罗花丛。

进来的是鬼婆。她拄着拐杖走到井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扔进井里,嘴里念叨着:“小姐,别怪老奴心狠……这都是为了你好……”

小姐?她在跟谁说话?

鬼婆离开后,我从花丛里钻出来,再次用匕首去勾井里的东西。这次勾上来的是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枚银针,针尾刻着影阁的标记,还有一张泛黄的药方,落款处写着“灵素亲书”。

灵素仙师,竟然会影阁的医术?

我把木盒藏进怀里,刚要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呼吸声。转身的瞬间,匕首已经抵在了对方咽喉上——是沈砚,那个在地牢里见过的暗卫首领,他掌心里还捏着我娘绣的平安符。

“凌小姐,”他的声音比月光还冷,“在回魂教的地盘上偷东西,胆子不小。”

“沈首领深夜跟踪一个影卫,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吧?”我握紧匕首,指尖已经摸到了藏在袖口的“七日醉”,“你到底是谁?”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这话该我问你。影阁的大小姐,不好好躲着,跑到无妄城来当影卫,是嫌自己命太长?”

我猛地想起地牢里稳婆的话:“你娘当年带着半块玉佩跑啊……跑啊……”难道沈砚知道母亲的下落?

“我娘在哪?”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匕首抖得几乎要划破他的皮肤。

沈砚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木盒上,突然压低声音:“想知道真相,就按我说的做。三日后午时,观星台的藏经阁,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说完,像只夜枭般掠上墙头,转瞬就没了踪影。我站在曼陀罗花丛里,手里攥着那半块玉佩,突然觉得无妄城的夜,比血月那晚的瘴气林还要让人窒息。

影阁的步法,母亲的药方,灵素的画像,鬼婆的反常,沈砚的邀约……这一切像张网,将我牢牢罩住,而网的中心,似乎就是那个“仙师转世”的骗局。

三日后午时,我借着去藏经阁打扫的机会,避开巡逻的卫兵,悄悄溜进了阁楼。沈砚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他正站在一幅地图前,地图上用朱砂圈着无妄城的各个角落,其中观星台的位置,画着个诡异的符号——像只张开翅膀的乌鸦。

“你看这个。”沈砚指着地图角落的一行小字,“回魂教百年前的秘闻,灵素仙师不是病死的,是被人用影阁的‘断魂散’毒死的。”

我浑身一震,“断魂散”是影阁的独门毒药,父亲说这毒只有历代阁主能配,难道……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影阁和回魂教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可能去杀他们的创始人?”

沈砚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正是我藏在树洞里的《毒经》下册。

“你娘当年叛逃影阁,带走的不仅是半块玉佩,还有这本《毒经》。”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断魂散’的配方旁,有你娘的批注——‘此毒非影阁所创,乃回魂教灵素仙师亲传’。”

我的手指抚过母亲娟秀的字迹,突然想起鬼婆配药时的手法,想起观星台墙砖上的步法口诀,想起灵素画像里和我一模一样的痣……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像毒藤般缠上心头。

难道影阁和回魂教,本就是一家?

“还有这个。”沈砚又递给我一张纸,是张画像,画中女子抱着个婴儿,眼角的痣红得像火,正是灵素仙师。而她怀里的婴儿襁褓上,绣着个小小的“凌”字。

“这是……”

“灵素仙师的生辰,和你娘的生辰,是同一天。”沈砚的声音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血月诞辰,眼角有痣,不是巧合。你娘不是叛逃影阁,她是回魂教的圣女,是灵素仙师的转世——而你,是她的女儿。”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我看着画像里的灵素,看着《毒经》上母亲的批注,看着自己眼角那颗朱砂痣,突然明白了二伯临死前的话——“血月生的,本就是祭品”。

原来他们要的不是影阁的传人,也不是什么仙师转世。

他们要的,是我身上流淌的,灵素仙师的血脉。

阁楼外传来铜钟声响,三长三短,是回魂教召集所有教徒的信号。沈砚迅速将《毒经》和画像收好,低声说:“他们要动手了,你小心。”

我攥紧怀里的木盒,指尖的毒粉几乎要被汗浸湿。当我走出藏经阁时,看见所有教徒都朝着观星台的方向跪伏,嘴里念着“仙师归位”,声音整齐得像提前排练过的丧歌。

主教站在观星台的最高处,鎏金袍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手里举着那半块龙纹玉佩,目光穿透人群,直直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母亲纸条上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无妄城,见玉佩如见我。

她不是让我来找她,是让我来看清这个被血和谎言浸泡了百年的真相。

而我,凌霜,影阁的遗孤,回魂教的“祭品”,从踏入这座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亲手揭开这层裹尸布,哪怕底下藏着的,是足以将我也烧成灰烬的烈焰。

我抬起头,迎着主教的目光,眼角的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来吧,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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