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它要开始咬人了”的判断,甚至没能在意识空间里激起半点回音。
因为一种更庞大的东西,已经淹没了一切。
不是黑暗。
也不是压力。
是噪音。
一种混乱、狂暴、毫无逻辑、撕心裂肺的噪音。
这噪音不通过耳朵传递,它直接在每一个灵魂的记忆里炸响。
将军感觉自己回到了炮火最密集的阵地,身边每一寸土地都在爆炸。
左威感觉自己被塞回了审讯室,无数个声音在同时质问他为何背叛。
王二麻子则像是置身于一个输光了所有、被债主围殴的巷子,每一句咒骂都化作了实质的拳头。
数千种崩溃的场景,同时上演。
“妈的,这狗东西疯了!”王二-麻-子的意志在狂乱的噪音中,像一叶扁舟。
“这不是疯狂。”将军的意志,试图在风暴中竖起一面军旗,“这是情绪。纯粹的、没有目标的恶意。”
“保持阵型!”左威的意志发出咆哮,试图压过噪音,“无论它变成什么,我们的结构是唯一的防御!”
然而,这一次,虚无没有“变成”任何东西。
它只是在宣泄。
它像一个输不起的赌徒,在发现对手出老千之后,没有选择抓对方的手,而是直接掀了桌子。
它要把桌上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
“撑不住……”那个账房先生的意志在哀嚎,“我的……我的账本……全乱了!数字……数字在攻击我!”
“我的路线……它们在嘲笑我走错了方向……”镖师张三的意志也开始紊乱。
构成这个“集体”的每一块砖,都在这纯粹的恶意冲刷下,开始出现裂痕。
就在这时,噪音的源头,那片翻滚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凝聚成形。
不是一个。
是成百上千个。
它们像是从黑暗中挤出来的脓包,扭曲地模仿着人的形态。
一个士兵,手里端着一杆枪口对准自己的步枪。
一个赌徒,手里攥着一把骰子,但每一面都是空白。
一个信使,背上的令旗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
一个农夫,用犁耙在虚无的土地上,耕耘出绝望。
它们是拙劣的仿制品。
是充满恶意的涂鸦。
是“故事”的尸体。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王二麻-子骂道,“地府开门,杂耍团出来奔丧吗?”
“不对。”将军的意志,捕捉到了一丝关键,“它们……在看我们。”
那上千个扭曲的身影,齐刷刷地,将它们那空洞的“目光”,投向了意识核心这一点微光。
它们没有攻击。
它们只是开始“讲述”。
那个枪口对准自己的士兵,它的意志化作一道冰冷的低语,精准地刺向老兵李四。
“我守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是一颗来自背后的子弹。我的长官说,这是必要的牺牲。我的战友说,我的死很有价值。可边境,还是丢了。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老兵李四的意志,猛地一颤。
那不是虚无的捏造。
那是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怀疑。
“他……他说的……”李四的意志,开始变得不稳定。
“李四!稳住!”左威的意志像一根铁棍,狠狠敲了过去,“那是谎言!”
“可我守的阵地,最后不也丢了吗?”李四的意志里,透出一种空洞的茫然,“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方向,那个手握空白骰子的赌徒,也开始对王二麻子“说话”。
“我赢过。赢了一切。金山银山,美女环绕。然后呢?更深的空虚。我发现赢,和输,其实没有任何区别。过程再精彩,结局都是一把烂牌。你挣扎的每一分力气,都只是在给自己画地为牢。”
王二麻子的意志,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气,第一次凝固了。
他想反驳。
却发现对方说的,正是他无数个烂醉的夜里,涌上心头的念头。
这不是攻击。
这是共鸣。
用最恶毒的逻辑,与他们最深的绝望,达成共鸣。
“它在用我们的逻辑,攻击我们。”将军的意志,沉重地分析着,“用失败的结果,来否定过程的意义。这是……诛心之战。”
整个集体意识,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危机。
防御,没有用。
因为敌人,来自内部。
来自他们每一个灵魂深处,那份无法磨灭的“遗憾”。
秦川的意志,那个作为核心的“我”,感受到了这股动摇。
他像一个房子的主人,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梁柱都在发出呻吟,每一块砖石都在松动。
他很累。
刚刚那一记洞察虚无的破绽,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但他不能退。
他是房子的核心。
他退一步,这栋由无数失败故事搭建起来的破房子,就会瞬间坍塌。
他的意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沉默地,更用力地,将所有快要散架的灵魂,重新箍在一起。
他不懂那些大道理。
他只是在履行一句最简单的承诺。
“我选了你们,就承担你们的全部。”
这股沉默而固执的意志,像水泥一样,暂时堵住了那些裂缝。
可那些“反面故事”的低语,还在继续。
一声声,一句句,如同最精准的刻刀,雕琢着他们的绝望。
“不对!”
王二-麻-子的意志,突然炸响。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反而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狠劲。
“将军,你错了!这他妈的不是逻辑!这不是什么诛心之战!”
“这是赌桌上的垃圾话!”
“垃圾话?”左威的意志,带着一丝不解。
“对!”王二麻子的意识,像是找到了主场,瞬间活跃起来,“就是在你下注之前,凑到你耳边,告诉你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不是你亲生的,你今天印堂发黑,出门必死!”
“目的不是为了说服你,就是为了让你心态失衡!”
“你越是想跟他辩个明白,你就越是着了他的道!等你脑子乱了,手就抖了,牌就出错了,那时候,你就输定了!”
这个来自市井赌坊的理论,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将军和左威那种习惯于正面战场的思维定式。
“对付这种货色,你不能跟它辩经!”王二-麻-子吼道。
“那该怎么做?”左威问。
王二麻子的意志,仿佛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闪着金光的牙齿的狞笑。
“你得比它更不讲理!”
“你得把它,也拉到你的赌桌上!”
“用你的规矩,耍死它!”
秦川的核心意志,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王二-麻-子这个念头里蕴含的,那种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战术。
一道平静的许可,流淌而出。
将军的谋略,瞬间转向。
左威的纪律,也随之调整。
不再是构建防御,而是……准备开牌。
“李四!”将军的意志,不再去反驳那个“反面士兵”的虚无逻辑,而是直接投射出一段全新的画面。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他扑倒在李四的阵地前,嘶吼着:“再撑一刻钟!援军就到!”
然后,画面一转。
是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士兵,躲在李四身后,吓得浑身发抖。
李四用身体,挡住了飞来的弹片。
“你的故事,不是你最后丢了阵地。”将军的意志,如洪钟大吕,“你的故事是,你用一条命,多撑了那一刻钟。你的故事是,你身后那个新兵蛋子,活下来了。”
老兵李四那即将被虚无同化的意志,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传令兵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想起了那个新兵蛋-子后来给他点的长生牌位。
“我……我没输光……”李四的意志,重新凝实。
对面的“反面士兵”,那套完美的虚无逻辑,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它的故事里,没有这些变量。
与此同时,王二麻子的意志,已经主动迎向了那个“反面赌徒”。
“你说得对,老子就是烂命一条,赢和输,都是个屁。”
王二麻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可老子在赌桌上,把最后一个铜板输光的时候,旁边那个卖馄饨的老张,偷偷塞给了我一碗。”
“他说,赌输了,天没塌,先填饱肚子。”
王二-麻-子的意志,投射出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老子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碗馄饨的味儿。”
“你懂个屁的输赢。你连一碗馄饨都没吃过。”
那个“反面赌徒”手里的空白骰子,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它的虚无,无法理解一碗馄饨的“价值”。
一个接一个。
账房先生不再说自己算错了账,而是说那个错误的数字,阴差阳错地让一个恶霸入狱。
镖师张三不再说自己死在半路,而是说他的尸体,为后来人标明了那条路上最危险的陷阱。
他们不再辩解。
他们开始讲述。
讲述他们那些失败故事里,那些不合逻辑的、乱七八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细节。
那些藏在巨大失败里的,微小到可笑的“意义”。
那些“反面故事”,那些由纯粹恶意和冰冷逻辑构建的仿制品,在这股混乱、真实、不讲道理的“垃圾话”面前,节节败退。
它们开始溶解。
不是被击碎,而是像冰雪遇上了滚油,滋啦作响地消融,化为乌有。
那片翻滚的、愤怒的虚无,平息了。
它退回了更深的黑暗中。
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整个空间。
“威胁……解除。”左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不。”将军的意志,前所未有的凝重,“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它在观察。”
“它在学习。”
“它学会了,什么是‘故事’。”
一股巨大的虚弱感,席卷了整个集体意识。
刚刚那场“垃圾话”对喷,看似赢了,却比任何一次正面冲撞的消耗都大。
因为他们,是把自己的灵魂最深处的东西,剖开来,当成了武器。
“妈的……”王二麻子的声音,第一次没了底气,“咱们刚刚……是不是把老底都给它看光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这个问题,让所有灵魂都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在他们共同构成的意识海洋中心。
在那个作为熔炉核心的位置。
秦川的意志,像一朵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剧烈地摇曳着。
他承担了所有人的反击,也承担了所有人的虚弱。
第一次。
一个不属于“我们”,只属于“我”的念头,在他那快要被撕裂的意识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