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先生的声音停了。
那本泛黄的账簿,安安静静地合拢,躺在由无数故事碎片拼接成的街角中央。
没有了诵读声,这片奇异的空间却并未崩塌。
王二麻子伸手,摸了摸身前那张油腻的赌桌,触感粗糙,甚至能摸到被刀刻出的划痕。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劣质酒水和汗液混合的酸味。
“活过来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将军的意志凝视着身旁的崖壁,那上面干涸的血迹,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左威的数据流平稳地滑过茶馆的房檐,计算着屋顶瓦片的缺损率。
结论是:毫无美感,亟待修缮。
但他并未产生修复它的冲动。
这片由赌桌、崖壁、茶馆、山寨、账房胡乱拼接起来的街角,像一个不入流工匠的拙劣作品。
处处都是破绽,充满了矛盾。
可他们,就站在这片破绽百出的土地上,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有了重量。
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退到了远处。
它像一片沉默的、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静静地与这个“街角”对峙。
它不进攻,也不咆哮。
“它在干什么?”一个镖师的意志,带着警惕。
“它在看。”将军的声音沉稳,“在学。”
话音刚落。
对岸的虚无,开始涌动。
它不是在凝聚力量,准备下一次冲击。
而是在……建造。
一模一样的赌桌,从黑暗中升起。
但那桌面,光洁如镜,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一模一样的崖壁,拔地而起。
但那山崖,雄奇壮丽,宛如神造,崖壁上没有血污,只有风雕出的壮美纹路。
一模一样的茶馆,悄然浮现。
但那茶馆,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空气中飘着雨前龙井的清香。
山寨,账房……
一个接一个的场景,在对岸重现。
一个崭新的,光鲜亮丽的,完美无瑕的街角,出现在他们对面。
像镜子的倒影。
一个没有伤痕,没有污渍,没有遗憾的倒影。
“操!”王二麻子看傻了眼,“这孙子,在学我!”
虚无没有理会他的叫骂。
对面的“完美街角”里,开始上演一幕幕画面。
王二麻子看见了“自己”。
“他”坐在那张金丝楠木的赌桌前,面对着“鬼手张”。
“他”没有掀桌子。
“他”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在骰盅落下的瞬间,淡淡吐出一个字:“大。”
骰盅揭开,三枚骰子,六六六,豹子通杀。
银子像山一样堆在“他”面前。
“他”的儿子跑了过来,穿着崭新的绸缎衣服,小脸干净得像个瓷娃娃。
“爹爹好厉害!”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
王二麻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看着那个“自己”,被众人簇拥,享受着胜利者的荣光。
没有挨刀,没有狼狈逃窜,没有屈辱。
只有赢。
“将军。”秦川的意志,在壁炉的火光中轻轻跳动。
将军的视线,早已被对岸的景象攫住。
那片雄伟的崖壁下,一场“战斗”正在发生。
“他”和他的三十个弟兄,没有撤退。
他们背靠悬崖,组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战阵。
面对三千敌军的冲锋,他们像一尊尊钢铁浇铸的战神,岿然不动。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但他们的阵型,从未散乱。
每一个人倒下,都带着骄傲的微笑,仿佛不是死亡,而是一场荣耀的加冕。
最终,三十人全部战死。
可他们也凿穿了敌军的阵线,为大部队赢得了扭转战局的时间。
一场完美的,壮烈的,足以载入史册的牺牲。
将军的意志,微微颤抖。
他仿佛听到了军号,听到了战鼓,听到了那句他梦寐以求的“大捷”。
没有像乞丐一样爬下悬崖。
没有抛弃旗帜和尊严。
“左威。”秦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左威的意志,正锁定在对面的茶馆。
“他”的情报员,那个代号“影子”的年轻人,没有被包围。
他像一个真正的影子,在茶馆里与目标擦肩而过。
名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交接。
然后,他从容地走出茶馆,混入人流,消失不见。
任务完成度:百分之百。
零伤亡,零风险,零失误。
一个完美的,教科书式的情报作业。
这股诱惑,像无形的潮水,冲刷着这个破烂的街角。
它在无声地诉说:
看,你们本可以这样。
没有痛苦,没有失败,没有遗憾。
只有完美。
“狗屁!”
一声粗野的叫骂,像一块石头砸碎了镜花水月。
是王二麻子。
他的双眼通红,死死地瞪着对岸那个风光无限的“自己”。
“那不是我!”他咆哮着,唾沫星子仿佛能溅到秦川的壁炉里。
“怎么不是你?”一个意志幽幽地问,“赢钱,不好吗?”
“好个屁!”王二麻子一脚踹在身前的烂赌桌上,桌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子掀桌子的时候,那板凳腿儿是老子亲手卸下来的!抡起来的时候,手心的木刺扎得钻心疼!”
“老子挨了七刀,背上那道最长的,现在下雨天还又痒又疼!”
他指着对岸那个干净漂亮的“儿子”。
“还有那小兔崽子!他扑过来抱老子的时候,鼻涕眼泪全蹭在老子身上!那股劲儿,恨不得把老子的腰给勒断!”
“那个呢?”他朝对面啐了一口,“那个瓷娃娃,他会个屁的拥抱!他连他爹是个什么操行的玩意儿都不知道!”
王二麻子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回荡。
粗鄙,不堪。
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将军沉默了。
他看着对岸那些“英勇”的士兵,他们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空洞的荣耀。
“我的兵……”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爬下悬崖的时候,张三的指甲全翻了,他一声没吭。”
“李四为了拉我一把,小腿被石头划开,骨头都看得见。”
“我们躲在山洞里,分食最后一块干粮的时候,他们还在骂娘,说跟着我这个将军,倒了八辈子血霉。”
将军的意志,缓缓转向自己身处的这片丑陋崖壁。
他伸出手,仿佛在触摸那些冰冷的石头。
“可第二天,他们还是跟着我,走了出去。”
“那不是荣耀。”
“那是……活着。”
左威的意志,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数据模型错误。”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带着一种剖析后的疲惫。
“最优解,不等于现实解。”
“‘影子’传递名单时,被发现的概率是73.4%。”
“他选择走进茶馆,将生机留给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将死亡留给自己。”
“这个选择,无法被量化。”
左威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的破旧茶馆。
他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声。
那哭声,才是整个情报里,最关键的数据。
“它不懂。”秦川的意志,终于化作明确的语言,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它以为完美就是剔除所有的痛苦、失败和错误。”
“但它不懂,正是那些东西,才让我们成为我们。”
秦川壁炉里的火焰,猛地窜高一截。
温暖的光,将这个破烂的街角,照得更加清晰。
赌桌上的油污,崖壁上的血痕,茶馆里的哭声……
这些“不完美”的细节,在火光下,仿佛拥有了生命。
“王二麻子。”秦川问。
“干啥?”
“顺走‘鬼手张’的钱袋子,爽不爽?”
王二麻子一愣,随即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
“那他娘的,当然爽!”
“将军。”秦川又问。
“嗯。”
“分那块干粮的时候,是什么味道?”
将军沉默了片刻。
“……有点咸。”
“是汗,还是泪?”
将军没有回答。
对岸,那个完美的世界,依旧在闪闪发光。
它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橱窗。
而这边,这个破烂、肮脏、充满了遗憾和痛苦的街角。
王二麻子一屁股坐在赌桌上,翘起了二郎腿。
将军靠着带血的崖壁,闭上了眼睛。
左威的意志,开始重新整理那些混乱的数据,这一次,他把“孩子的哭声”和“骂娘的士兵”都加了进去。
他们没有再看对岸一眼。
那个完美的世界,再好,也不是他们的。
因为那个世界里。
没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