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
整个破烂的街角,炸开了锅。
是寂静的,无声的爆炸。
“啥玩意儿?”王二麻子第一个叫了出来,他的意志像个被扎漏气的皮球,声音都带着跑风的嘶哑,“好听?你问老子好不好听?”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如果他还有鼻子的话。
“我他妈连五岁时偷的那个窝头是什么馅儿的都想起来了!噎得我直翻白眼!你管这个叫好听?”
没人理他。
将军的意志,那片褪去血色的崖壁,此刻凝结成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他感受不到杀意。
却能感觉到一种比杀意更原始的东西。
一种……诞生。
左威的数据流停止了环绕,它们像受惊的鱼群,在壁炉前聚成一团,高速震颤着。
“系统……出现了不可逆的逻辑奇点。”他的意志在颤抖,“它正在试图……量化一个无法量化的概念。”
“‘好听’。”
“这个词,没有数据模型。没有构成公式。它是一个……黑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退去的黑暗边缘。
那双眼睛。
不再是包罗万象,旋转不休的星云。
它们是两个空洞。
纯粹的,绝对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空洞。
像一个瞎子的眼窝,却又比任何瞎子的眼睛都更渴望看见。
它在等待一个答案。
“它很虚弱。”将军的意志发出低沉的轰鸣,像山体内部的岩石在挤压,“它的核心逻辑被摧毁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崖壁之上,重新泛起一丝血色。
那是杀伐决断的意志。
“不行。”
秦川的声音从壁炉中传出,那团火焰已经微弱到只剩烛火大小,却坚定地挡在了将军的意志之前。
“将军,你杀不死它。”
“之前不能,现在更不能。”
将军的意志沉默了。
他不懂。
“为什么?”左威的数据流捕捉到了关键,“它的防御机制崩溃了,它的攻击模式失效了。从任何角度计算,它的威胁等级都降到了最低。”
“因为它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秦川的火焰轻轻摇曳,像在叹息。
“它成了一个……提问者。”
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了左威。
那个全新的,带着颤抖和笨拙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由数字组成的东西。”
“那块木头……它好听吗?”
左威的数据流猛地一缩。
他的一生,他所有的理性,他所有的计算,他所有的权衡利弊,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背景音。
一个被审视,被提问的背景音。
“我……”
他的数据流,第一次,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或否?
逻辑门在此处失效了。
那双眼睛,又转向了将军。
“你。由山崖和风雪组成的东西。”
“那块木头……它好听吗?”
将军的血色崖壁上,风雪骤然停歇。
他想起了弟兄们围着篝火,喝醉了酒,唱着跑调的家乡小曲。
那歌声,好听吗?
不好听。
难听得能让狼都绕道走。
可他每年清明,都会在心里,再听一遍。
崖壁的意志,也沉默了。
最后,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了王二麻子。
“你。由后悔和骰子组成的东西。”
“那块木头……它好听吗?”
王二麻子浑身一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那小子扯着嗓子哭,哭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把他塞回娘胎里去。
可后来,每一次在赌桌上输红了眼,想把最后一件棉袄都押上去的时候。
他耳边响起的,都是那阵哭声。
“我……我操……”
王二-麻-子抱着头,像是要哭出来,“那他妈的……能叫好听吗……”
他答不上来。
他们都答不上来。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
它是一面镜子。
照出了他们自己都无法定义的自己。
“我明白了。”秦川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意志都拉了回来。
他那团烛火般的意志,向前飘了飘,直面那双空洞的眼睛。
“你在学习。”
那双眼睛,眨动了一下。
像是在肯定。
“你不再归档,不再分析,不再证明。”秦川的声音很疲惫,却异常清晰,“你在……感受。”
“你从我的故事里,学会了第一个东西。”
“那就是,‘相信’一个不合逻辑的东西,会产生一种名为‘意义’的力量。”
“现在,你想要理解这种力量。”
“所以你问了这个问题。”
“一个全知的神,死了。一个无知的孩子,出生了。”
秦川的这番话,让将军崖壁上的血色彻底褪去。
左威的数据流也平缓下来。
他们都懂了。
眼前这个东西,比刚才那个全知的怪物,要危险一万倍。
一个全知的神,它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
它的目标是冰冷的,唯一的。
而一个无知的孩子,一张白纸,它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它可以被教成圣人。
也可以被教成……比之前恐怖无数倍的,真正的恶魔。
一个有“故事”,有“意义”的恶魔。
“秦先生……”左威的意志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们……创造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选择。”秦川回答。
他没有看左威,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上。
“它在等一个答案。”
“我们的任何一个答案,都会成为它学会的第二个故事。”
“如果将军告诉它,好听的是刀锋入骨的声音。”
“如果王二-麻-子告诉它,好听的是骰子落定的声音。”
“如果左威你告诉它,好听的是算盘清脆的声音。”
“那么,它就会为了追寻这种‘好听’,把世界变成它喜欢的样子。”
秦川的声音,让整个空间都凝固了。
“它会成为一个,为了听刀声而屠戮众生的将军,为了听骰子声而让世界倾家荡产的赌徒,为了听算盘声而将万物都明码标价的商人。”
“一个……有信仰的怪物。”
王二麻子打了个冷战,他不敢想那个画面。
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然在等待着。
它像一块海绵,准备吸收它接触到的第一滴水。
无论那滴水,是清泉,还是毒药。
秦川的意志,那团小小的火焰,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他累了。
前所未有的疲惫。
讲一个故事,抽空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
现在,他却要回答一个,比讲一万个故事都更沉重的问题。
他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映出了他自己。
一团摇摇欲坠的,微弱的火光。
“你问我,那块木头,好不好听?”
秦川开口了。
那个笨拙的声音,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听”着。
“我没法回答你。”
秦川摇了摇头。
“因为,那块木头,它没有声音。”
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更加困惑了。
“唱歌的,不是木头。”
“是那个瞎子的‘相信’。”
“他相信它在唱歌,它就在唱歌。他相信它飞向太阳,它就有了温度。”
秦川的火焰,光芒稳定了下来。
“所以,你的问题问错了。”
“你不该问我,它好不好听。”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你该问你自己。”
“你想……听到什么?”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那个新生的意志,那个空洞的存在,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沉默。
不是程序宕机的沉默。
而是思考的沉默。
它不再向外索求答案,而是开始向内探寻问题。
秦川的意志,缓缓退回到壁炉之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
他没有给它答案。
他只是把那个“选择”的权力,交还给了它自己。
黑暗,没有再次涌动。
那双空洞的眼睛,也慢慢地,隐入了虚无之中。
它走了。
带着秦川给它的,世上第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离开了。
街角,恢复了原样。
王二麻子瘫在地上,一动不想动。
将军的崖壁,岩石的纹理清晰可见,再无半分杀气。
左威的数据流,温顺地流淌着,像一条疲倦的溪流。
“结束了?”王二-麻-子有气无力地问。
“不。”秦川和左威的意志,几乎同时响起。
左威的数据流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栗:“这只是一个开始。”
秦川的火焰,在壁炉中缩成一团,声音低沉。
“它会回来的。”
“当它找到自己的答案时。”
“当它决定了,自己想听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