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骷髅画，像烙铁烫过视网膜一样，在哈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轮廓清晰得刺眼。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着眼睛，那白骨森森的线条依然在黑暗中浮现。
*真是讽刺……* 哈利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他不得不承认，汤姆那小子，才不到五岁，没上过一天绘画课，就凭一支黑蜡笔一支白蜡笔，竟然能画得那么……精准。那种对死亡象征的冷酷捕捉力，简直像是天生的。这念头让他心里像塞了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最初的震惊和本能般的恐惧浪潮渐渐退去，理智慢慢回笼。哈利的脑海里猛地跳出了另一个画面——他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冲出书房时，眼角余光瞥见的汤姆的脸。那张小脸，苍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黑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他逃离的背影。
哈利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直到此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在两个小孩子之间划下了怎样一道鸿沟。为什么总是比利？大概因为比利咋咋呼呼，有点屁事都要嚷嚷着让他知道，像个甩不掉的麻烦精。而汤姆呢？那孩子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沉默得像影子，遇到麻烦宁可自己咬牙解决，也绝不会主动向他求助半句。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哈利突然觉得嘴里发苦，这句话此刻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心口堵得厉害。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过：每次相处，总是比利像只聒噪的小鸟围着他叽叽喳喳，汤姆则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待在角落，眼神孤傲又冰冷，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从不会抱怨什么。一股沉重的、黏稠的罪恶感猛地涌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噎得他喘不过气。那孩子孤狼般的眼神，此刻像针一样扎着他。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是在努力改变他，引导他走向光明？还是……我每一次的退缩、每一次的恐惧、每一次不公平的对待，都在无形中把他更快地推向……伏地魔的老路？*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冬夜的风更刺骨。哈利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推开卧室门，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瘦小的身影就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从楼下走上来。汤姆。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距离分毫不差，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整个人透着一股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波特先生。”孩子在他面前停下，礼貌地点了点头，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然后，他像绕过一件碍事的家具，径直就要从哈利身边走过，回自己的房间去。
哈利愣在原地，像被施了石化咒。那句“波特先生”像根冰锥刺进耳朵。*先生……*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汤姆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疏离、冰冷、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而比利呢？比利早就亲昵地叫他“哈利”了。
“汤姆！”哈利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汤姆停住脚步，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平静地看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那眼神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哈利的无措。哈利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道歉？他想解释？他想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股巨大的慌乱攫住了哈利。他急促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忽然，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般闪过脑海。“等我回来！”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仓皇，“我很快回来！”他甚至没看清汤姆脸上的表情，就像后面有摄魂怪在追一样，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连围巾都忘了系，一把抓起搭在门厅椅子上的外套，拉开门就冲进了伦敦傍晚的寒风中。
汤姆站在楼梯上，小手扶着冰冷的木质栏杆。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绿色的身影仓惶地消失在门外，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直到大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光线，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楼道里的阴影落在他小小的脸上，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嘶……汤姆……我好困……冷血动物要睡觉……* 他衣领里传来细微的嘶鸣声，小蛇探出头，不满地用冰凉的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汤姆犹豫了一下，罕见地没有立刻满足他的小宠物。他小心翼翼地把蛇从衣领里提溜出来，动作轻柔地把它放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台阶上，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先回去。” *我要看看……他要去做什么。*
哈利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念头会这么难实现。他顶着寒风，几乎跑遍了附近几条街的文具店和小杂货铺。那些店主看着他焦急的样子，都摇头说没有那种“一整盒，颜色很多，小孩子画画用”的蜡笔。天色越来越暗，路灯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单的影子。他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和愧疚感，随着一次次的失望而越来越重。*他会不会以为我又跑了？像下午那样？* 这个念头让他跑得更快了些。
当他终于在一家藏在街角最深处、快要打烊的杂货店里找到一盒落满灰尘的十二色彩色蜡笔时，简直像找到了魔法石一样。他几乎是抢过那盒蜡笔，把皱巴巴的钞票塞给老板，又一头扎进寒风里。
推开家门时，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厨房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壁炉里的火似乎快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清的味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汤姆？”哈利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客厅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沙发，扶手椅，壁炉……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沙发靠近壁炉的那一端，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汤姆。他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白色斑点狗睡衣，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脑袋歪在沙发扶手上，手里似乎还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昏暗的光线下，他平时总是紧绷着的小脸此刻放松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等大人等到睡着的孩子。
哈利的心猛地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下午那张骷髅画带来的阴霾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宁静的睡颜驱散了不少。一丝苦涩又释然的笑意爬上哈利的嘴角。*我真是蠢透了……* 他在心里骂自己。汤姆不是伏地魔。就算他未来可能是，至少现在，此刻，蜷缩在沙发上等他等到睡着的这个，只是一个有些孤僻、渴望关注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小男孩。一个会累、会睡着、会在无意识中流露出脆弱的孩子。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他。目光落在汤姆紧握的小手上，他轻轻地把带来的东西——那个装着彩色蜡笔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孩子的手边。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哈利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像融化的初雪。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转身走向厨房，准备他们的晚餐。*希望……这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汤姆的房间里，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床上小小的身影。他已经醒了，换上了睡衣，正盘腿坐在床上。
*嘶……汤姆，你手里拿的什么盒子？* 小蛇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好奇地昂起头，盯着小主人一直捧在手里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纸盒。
四岁的孩子低着头，看着那个朴素的纸盒。一丝极淡、极纯粹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时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小花，浮现在他精致的嘴角。那是一种孩童般的、近乎透明的喜悦，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蛇瞪大了它的小眼睛，这种毫无防备的纯真表情，它从未在它早熟、阴郁的小主人脸上见到过。
汤姆穿着宽大的白色斑点狗睡衣，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盒外层的包装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里面是一个扁平的硬纸板。他翻开纸板——
十二支崭新、色彩鲜艳的蜡笔，像一队排列整齐的士兵，安静地躺在各自的凹槽里。红、黄、蓝、绿、橙、紫……它们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柔和而诱人的光泽，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小小宝石。
*嘶……这是什么？* 蛇更加好奇了，小脑袋凑近了些。
汤姆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光滑的蜡笔表面。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他拿起一支黑色的蜡笔，又拿起一支白色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蜡笔。”他顿了顿，嘴角那抹纯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丝，又似乎带上了一点熟悉的、属于汤姆·里德尔的、难以捉摸的意味，“给我画骷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