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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炸开的烟花映亮了沈鸢的脸,电视里春晚主持人正用高亢的嗓音倒数计时,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五、四、三、二、一!

欢呼和音乐震耳欲聋地爆开,淹没一切。

沈鸢坐在沙发里,身体陷在柔软的靠垫中,却像一尊被抽空了魂灵的泥塑,冰冷而僵硬。

父母兴奋地拍着手,脸上是长久以来难得一见的红光满面,帝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将他们从半辈子的平庸里短暂打捞出来,沉浸在巨大的荣光里。

“小鸢,过了年就得抓紧办签证那些材料了!这可马虎不得!”父亲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重重拍着沈鸢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身体晃了晃。

母亲也笑着凑过来:“就是,听说那边气候和咱们这儿不一样,厚衣服薄衣服都得带齐……”

他们的声音嗡嗡作响,像是模糊的皮影戏。

沈鸢指尖冰凉,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博远高中那个沉寂已久的班级群被他重新点开,手指机械地向上翻动。

那些早已沉底的聊天记录,像死水下的淤泥,被他一点点搅动上来。

“……卫莲?听说休学了呢!”

“真的假的?一点动静都没啊!”

“江少那段时间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人,整座城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着。”

“啧,神神秘秘的,怕不是得罪什么人跑路了吧?”

……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捕风捉影的猜测、一闪而过的议论,然后迅速被期末考试的焦虑、假期的安排、新年的祝福所覆盖。

沈鸢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抠出一丝一毫关于那个人的真实去向。

他点开学校论坛,搜索“卫莲”、“休学”,翻遍一页页沉到最底的旧帖。

徒劳无功。

连江妄都找不到……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铁钎,猛地刺入沈鸢的心脏,带来尖锐的痛楚——那个在博远呼风唤雨、能调动江家庞大资源的江妄,也在这人海茫茫中束手无策。

那他沈鸢呢?一个除了奥数金牌和帝国大学录取通知书外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又能做什么?

胸腔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欢腾地宣告新年的降临,却只衬得他内心的焦虑越发深重。

卫莲,你到底在哪里?

……

大年初一,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散的硫磺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油腻香气。

沈鸢随着父母,踏入爷爷奶奶家所在的老小区。

楼道里堆满杂物,斑驳的墙皮簌簌往下掉灰,狭窄的客厅挤满了七大姑八大姨,瓜子皮和糖果纸撒了一地。

“哎哟!小鸢来了!快让婶看看!了不得了不得,帝国大学啊!这可是咱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一个烫着夸张卷发的胖妇人立刻扑上来,油腻腻的手就想往沈鸢脸上捏。

沈鸢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成了这个平庸、市侩家族里唯一的光芒,曾经那些或明或暗的轻视,那些对他们家境的嘲弄,此刻都化作了最廉价和虚伪的恭维。

“小鸢出息了,以后可不能忘了你堂弟啊!他那个成绩……唉,寒假里你抽空给他补补呗?不用多,一天两小时就行!”另一个叔叔凑过来,带着浓重的烟味。

沈鸢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正沉迷手机游戏、头也不抬的堂弟,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他再一次,清晰而冷淡地拒绝:“抱歉,寒假我有自己的安排,没时间。”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亲戚们脸上虚假的笑容僵硬了。

沈鸢没理会那些复杂难辨的目光,低声对父母说:“我出去透透气。”

不等回应,他便转身推开了那扇贴着红色“福”字的防盗门,将身后令人窒息的喧嚣彻底关在门内。

……

冬日的街头,依旧残留着节日的喜庆。

行道树上缠绕的彩灯串还未撤去,店铺门口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沈鸢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人行道上行人不少,多是拖家带口走亲访友,脸上带着新年的喜气和疲惫。

这份热闹,与他内心的荒芜格格不入。

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突兀地闯入视野——那是一家新开业商场的巨幅外墙海报。

画面中央,郭萱萱穿着闪亮的演出服,妆容精致,对着镜头自信微笑,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比着“V”字手势,海报顶端印着醒目的宣传语:“《星途闪耀》冠军郭萱萱,闪耀新生代!”

曾经,这个名字会让沈鸢心底泛起尖锐的刺痛和汹涌的嫉妒——她那样高调地站在卫莲面前,递上情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他沈鸢藏在心底、连触碰都不敢的奢望!

可此刻,看着海报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孩,沈鸢心中却一片死寂的平静。

所有的嫉妒、不甘,都被一个巨大的、名为“失去”的黑洞吞噬殆尽。

只剩下空荡荡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心岸。

他后悔了。

后悔在出发去参加国际奥数竞赛集训前的最后那几天,为什么要像个懦夫一样赌气躲着卫莲?为什么不敢走过去,哪怕只是像往常一样,问一句“今天学什么”?

他固执地想要等到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到卫莲身边,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江妄的轻蔑。

他以为时间会站在他这边,以为卫莲会一直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等着他蜕变归来。

他从未想过,博远高中那间高三(7)班教室的最后一瞥,竟成了诀别。

连江家那庞大的势力都找不到的人……

沈鸢停下脚步,站在喧闹的街角,看着身边一张张陌生而鲜活的面孔匆匆掠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一直仰望着卫莲的背影,追逐着那道强大而神秘的光,可他对那光源本身,又了解多少?

他不知道卫莲为何缺钱到要去“黑夜王座”那样血腥的地下拳场打生打死;他也不知道卫莲和郭萱萱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背后是怎样的乌龙;他甚至不知道卫莲离开学校前最后一段时间,究竟在筹划着什么,又承受着什么。

整整一个学期的相处,他自以为的“形影不离”,到头来竟是一片苍白的无知。

原来,他对卫莲的了解,竟浅薄得如同指间流沙。

“小哥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鸢有些茫然地低下头。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仰着小脸看他,眼睛里带着焦急的泪花。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向旁边绿化带里的一棵景观树:“我的气球卡在上面了,我够不着……” 声音带着哭腔。

沈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彩色氢气球,被一根细绳缠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离地大约两米多高——这高度对于小女孩而言,确实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沈鸢沉默地走过去。

树不高,树干也并不粗壮。他走到树下,微微踮起脚,手臂向上伸展——指尖轻易地碰到了那根缠绕的细绳,稍一用力,粉色的气球就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给。”沈鸢弯腰,将气球的绳子递到小女孩手里。

“谢谢小哥哥!”小女孩破涕为笑,紧紧攥住绳子,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光芒,仿佛重新抓住了整个世界。

她蹦蹦跳跳地跑开,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沈鸢站在原地,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根刚才挂着气球的、此刻空荡荡的树杈。

冬日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透过稀疏的枝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个念头,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心中淤积多日的迷雾。

同样的高度,对小女孩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堑,对他而言却只需抬手。

江妄找不到卫莲,是因为江妄……还不够强!或者说,他江妄的“强”,还不足以覆盖卫莲消失的轨迹,不足以穿透那层遮蔽真相的迷雾。

而自己呢?自己此刻的“弱小”,连仰望的资格都显得可笑。

悔恨如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但在这剧痛之中,一股更为灼热、更为决绝的力量,却开始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冬日寒冷的空气,带着冰渣的气息直灌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情绪。

空茫的眼神一点点聚焦,沉淀为一种更加坚定的信念。

不够强大,那就用最快的速度变强!

强到足以撕开一切迷雾,强到足以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卫莲,我一定会找到你!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弱小和犹豫,而失去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沈鸢挺直了脊背,最后看了一眼那空寂的树梢,转身,迈步走向人潮,背影融入新年喧嚣的街头,步伐却踏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通往力量的道路。

……

城市的另一端,江家老宅的年节气氛,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

深宅大院,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底蕴深厚的富贵与威仪,庭院里张灯结彩,却透着一股精心打理的规整,少了市井的热闹烟火气。

前厅里,衣着光鲜、举止得体的江家各路亲戚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江沅穿着轻薄舒适的浅褐色羊绒衫,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容,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未来家主接人待物的气度风范。

他娴熟地应对着长辈的探询,提点着旁支的晚辈,将场面掌控得滴水不漏。

而江怀瑾难得清闲,半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皮毛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痕,但比起年前心力交瘁、依靠药物强撑的状态已算好了许多。

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就在这时,庭院入口处,一道颀长而肃杀的身影踏了进来。

是江妄。

他身上是一件纯黑立领羊绒大衣,剪裁利落,一丝褶皱也无,没戴围巾,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脚步并不重,踩在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几乎无声。

然而,就在他身影出现的刹那,前厅里原本和谐融洽的谈笑声,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快刀齐齐斩断!

空气瞬间凝滞。

所有目光,无论带着亲近、试探还是敬畏,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里,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共识——一种面对极度危险、却又不得不仰仗其锋锐的利刃时,混合着畏惧与依赖的复杂情绪。

江家这把染血的刀,在经历了年关前城东地下拳场那场“停电”风暴以及一连串对陈国强残余势力的凌厉清扫后,其锋芒,已淬炼得令人心胆俱寒。

江妄对满厅的注视恍若未觉。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庭院,走向后院僻静处江怀瑾休憩的角落。

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走到躺椅前,站定。

阴影罩下来,覆盖了正在小憩的江怀瑾。

江怀瑾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意:“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干净了?”

江妄面无表情,眼神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微微颔首,语速平稳,字句清晰得如同冰冷的报告:“城东‘铁拳会’残余的三个主要头目,昨晚在出城高速口被截住,人,已经‘送’给警方了,连带他们车上还没来得及出手的那批货。”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南边码头,陈国强之前搭上的那条走私线,船和货都扣下了,接货的‘海蛇帮’二当家腿断了,在医院躺着,吐了不少东西出来,证据链完整,足够把剩下几条杂鱼钉死。”

没有多余的描述和情绪波动,只有最直接的结果——每一个字都透着炙热的血气,却又像是被冰壳所包裹。

江怀瑾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点了点头:“做得很好。”

他抬眼看着江妄,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绷得太紧了,放松几天吧,过完年再说。”

江妄沉默着。

他没有回应江怀瑾让他“放松”的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沉淀下去,又翻涌上来。

庭院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这片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隐约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传来,更显得此地的寂寥。

他笔挺地站着,身形纹丝不动。

目光从江怀瑾疲惫的脸上移开,投向头顶那片冬日午后的天空——天色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多少光亮,一片压抑的铅灰。

“那他呢?”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压抑过的平稳,却比刚才汇报那些染血的“工作”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没有名字,没有称谓,只有冷冰冰的、带着质询意味的三个字。

江怀瑾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淡去了,他当然知道江妄问的是谁。

他看着侄子绷得如同钢铁般冷硬的侧脸线条,看着那双死死盯着灰暗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找到什么的眼眸,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端起旁边茶几上微凉的参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他也在休息。”

江怀瑾说话的音量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江妄耳中,“这段时间,他也很累。”

江妄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依旧维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下颌的线条却咬得更紧了。

没有再追问,没有问在哪里休息,没有问休息多久,更没有问……还会不会回来。

江妄只是那样站着,沉默如同深潭,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执念、所有汹涌的暗流,都死死地压在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旋转着落在他脚边。

远处,不知谁家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突兀地撕破了寂静,又很快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

江妄终于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询问从未发生过。

他对着江怀瑾,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转过身,黑色大衣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开步子,重新走向前厅那片刻意营造的、虚伪而热闹的拜年人群。

背影挺直,孤峭,像一把缓缓归鞘的刀,带着未散的寒意,重新融入那片属于江家权力场的喧嚣之中。

……

城市的另一端的公寓里。

没有电视的喧闹,没有食物的香气,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卫莲站在厨房流理台前。身上是一件深蓝色家居服,衬得他肤色白皙如玉。

台面上铺着撒了薄面的案板,旁边放着一小盆调好的肉馅。

他正低头,专注地将一张圆形的饺子皮摊在掌心,舀起一小勺馅料,手指灵巧地捻动、捏合。

一个个饱满的元宝形饺子在他指间迅速成型,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竹篾上。

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他手指与面皮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响,更显得室内的空旷死寂。

他捏完一个饺子,放好。

拿起另一张皮,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专注,像在执行一项设定好的程序。

突然,毫无预兆地——

“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宁静。

卫莲的动作顿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触感微凉,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难道是前段时间太累了?他微微蹙起眉,想起迪拜冰冷刺骨的泳池管道、也门戈壁漫天的黄沙、孟买混乱码头刺鼻的气味,还有返程后马不停蹄的观察与布局……

持续的紧绷和透支,终究在年节这短暂的休憩间隙,让免疫力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他放下手,目光扫过案板上整齐排列的饺子。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远处广场上似乎还有人群聚集玩闹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他垂下眼帘,重新拿起一张饺子皮,舀起馅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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