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衡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实在太过显眼,宛如初雪落入泥地,与周遭的环境对比鲜明,一出现就吸引了徐娇娇的目光。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躯下意识地往卫莲身边缩了缩,脸上憋着一股激动中夹杂着八卦的神情,手掌一挥,揪住了卫莲的衣袖:
“小卫!小卫!”她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眼珠子直勾勾地黏在司玉衡身上,“你……你还真把他拿下了?”
“那可是希微真人!冰山里的冰山,高岭之花里的珠穆朗玛峰!我系统名单里标注最高难度的‘SSS级’,你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
卫莲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半边身子都歪了过去,额角青筋跳了跳——徐娇娇那套“厨神恋爱系统”的逻辑和词汇对他而言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天书。
他嘴角那点残留的暖意霎时冻结,只剩下一种面对无法沟通之物的无语,他只想抽回自己的袖子。
卫听澜的反应更快一步,他飞快地在徐娇娇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记。
“嗷!”徐娇娇吃痛,惊呼出声,松开了揪住卫莲衣袖的手。
“闭嘴!徐大个儿!”卫听澜咬着牙根低吼道,他额角也绷起了青筋,声音压得比徐娇娇更低,“那是武当掌门!你当是菜市场挑大白菜呢?再胡言乱语,小心他一道剑气把你劈回娘胎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瞟向司玉衡所在的方向,唯恐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被听了去。
幸好,司玉衡对他们这边的混乱置若罔闻。
他踏上平台,目光在卫莲脸上那抹未散的暖意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漠地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扫过路边的草木。
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平台的另一侧,背对着他们,负手望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
卫听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吓得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徐娇娇揉着被踩痛的脚,对着司玉衡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既委屈又不敢再大声嚷嚷,只能用眼神向卫莲传递着“快看快看!就是他!”的无声呐喊。
卫莲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默默转开脸,试图把徐娇娇那套“攻略”、“SSS级”、“高岭之花”的魔音灌耳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由于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命悬一线,刻不容缓,玄风与玄石早已将装有九叶还魂草的寒玉匣交予随卫听澜和徐娇娇同来的两名唐门弟子。
两人接了匣子,对着唐晰的方向深深一躬,便片刻不敢耽搁,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密林之中。
此时距离嵩山武林大会召开之日已所剩无几。
玄风走到一直伫立在廊柱阴影处的唐晰面前,恭敬地拱手:“唐门主,武林大会在即,晚辈斗胆提议,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一同赶往少林?如此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算算脚程,大会前几日定能抵达。”
唐晰的身影在阴影里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应。
那身玄衣似乎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郁而高冷。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玄风和玄石,随即又飞快地扫过正被徐娇娇围着,脸上带着无奈神情的卫莲。
卫听澜折扇轻摇,适时插话进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春风化雨的招牌笑容:“表哥,玄风道长说得在理,人多热闹嘛!”
“你看,我们这一路从成都府赶来,徐大个儿都快把干粮啃出火星子了,正好路上还能寻些像样的馆子打打牙祭,大家伙儿一起走,多好!”他一边说,一边用扇子点了点不远处正摸着肚子的徐娇娇。
徐娇娇一脸期待,嗓门洪亮地附和:“就是就是!人多吃饭香!”
玄石也赶紧憨笑着帮腔:“是啊是啊,唐门主,大家一起走,说说笑笑也不闷得慌!”
众人的目光,连同卫莲那带着几许询问意味的眼神都聚焦在唐晰身上。
一时间鸦雀无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唐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手指触电般蜷缩起来,不断摩挲着暗器囊的孔鞘——他讨厌人群,讨厌喧闹,讨厌一切需要他主动开口的场合。
千机阁里的零件、图纸、还有安静的傀儡才是他自在的归处。
眼前这几个武当的、聒噪的徐娇娇、不着调的卫听澜,甚至是那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徒弟……
让他和这些人一起长途跋涉?这简直比让他连续破解十张机关图还要艰难百倍。
拒绝的念头在唐晰脑中盘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他眼角余光再次捕捉到卫莲的身影时,那些拒绝的话语却像被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徒弟仍站在原地,虽然还是沉默,但周身那股不近人情的寒意似乎被徐娇娇和卫听澜的到来冲淡了许多。
“……嗯。”一声轻到几近被山风吹散的鼻音从阴影处飘了出来。
“表哥你答应了?太好了!”卫听澜喜出望外,折扇摇得更欢快了。
唐晰却像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到了,又往阴影里缩了缩,只留下一个更加模糊不清的轮廓。
启程前最后的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玄风、玄石检查着马匹行囊,卫听澜和徐娇娇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路上要品尝哪些特色小吃,唯有唐晰趁着众人忙碌之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药仙谷。
当他在次日清晨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往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宽大到近乎夸张的黑色连帽披风。
披风质地厚实,边缘缝着一圈深色的绒毛,兜帽拉起来将他整张脸都藏在了深深的阴影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和声音。
他甚至微微佝偻着背,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卫听澜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徐娇娇则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但尊重地嘀咕:“至于嘛?裹得跟要去打劫似的……”
唐晰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这层厚厚的布料后面,隔绝掉那些让他头皮发麻的注视和可能的攀谈。
他默默地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匹黑马,动作略显僵硬地翻身上去,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莫挨老子”的气场。
与唐晰同样浑身不自在的是司玉衡。
他神情淡漠,举止从容,至少从表面看去依然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心湖不起波澜的武当掌门。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那夜后山石台上想通了某些事——关于卫莲在他心中的份量之后,那份引以为傲的“心如止水”之境界便彻底离他而去。
他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飘向卫莲所在的方向:
看着卫莲与卫听澜低声交谈时,他会觉得卫听澜轻摇折扇的姿态过于轻浮碍眼;
看着徐娇娇大大咧咧拍卫莲肩膀而卫莲并未躲闪时,他袍袖下的手指会控制不住地收紧,捏皱衣服的布料;
看着玄石凑在卫莲身边憨笑着问东问西时,他眉宇间会染上一层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郁色。
这种情绪不受控制地随他人而波动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更恼人的是,他明知不妥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去追随那道身影……
“喂!卫听澜……”徐娇娇趁着众人下马休息,在溪边饮水的空档,鬼鬼祟祟地凑到卫听澜身边。
她抬手指了指站在远处一块青石上的司玉衡,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嘀咕:“你有没有觉得……希微真人好像在瞪我们?”
卫听澜正拿着水囊喝水,闻言差点呛着。
他顺着徐娇娇指的方向狐疑地望过去,只见司玉衡正负手而立,眺望远处山峦,别说瞪人了,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向他们这边。
“瞪我们?”卫听澜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一脸莫名其妙,“徐大个儿,你眼花了吧?希微真人那是什么人物?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跟路边的石头、树上的叶子没区别,一视同仁地嫌弃,哪会特意费神来瞪?我看八成是他洁癖发作,觉得这荒郊野外的空气都污浊不堪,正在默默运气净化呢!”
徐娇娇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看了一眼司玉衡清冷绝尘的背影,似乎被卫听澜说服了。
“哦……这样啊?好吧,”她点点头,闷声闷气地说,“那我以后尽量离远点,省得碍了希微真人的眼。”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往卫听澜身边挪了挪,仿佛司玉衡周围有一道无形的“洁净领域”。
不远处,正蹲在溪边洗手的玄风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内心充斥着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
他能说什么?
难道要告诉这两个迟钝的家伙:掌门真人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底下,翻腾的是对你们能和卫莲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嫉妒之火?
这话说出来别说卫听澜和徐娇娇不信,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他只能默默地掬起一捧溪水,用力搓了搓脸,将那声沉重的叹息咽回肚子里。
早上出发告别段杭时,那位药仙谷主正指挥着弟子们将晒干的药材打包,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走你们的!等老夫把这批货出了就启程,说不定还能比你们先到,喝上头一碗素斋汤!”
一行七人休整完毕,再次踏上了归途,离开云南的湿热丛林,来到了四川盆地的层峦叠嶂之中。
沿途又顺道拜访通知了几个位于西南内陆的中小型门派——这些门派地处偏远,尚未被罗刹教深入渗透,听闻倭寇肆虐东南之事大多义愤填膺,当即便应承必定前往嵩山出一份力。
这一路上,唐晰的存在感低得简直像是“查无此人”,那件黑色连帽披风跟长在了他身上似的,无论晴雨从未脱下过。
他沉默地骑在马上,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有当卫莲偶尔策马行至他附近或是下马休整时,那厚重的兜帽才会转动一下角度,两道被阴影模糊了的目光飞快地在卫莲身上掠过。
一旦卫莲有所察觉或是旁边有人看过来,那兜帽便会立刻转回原位……
这日,一行人终于踏入了蜀地东北门户:夔州府的地界。
夔州依山临江,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虽同属蜀地,但与成都府的繁华和煦不同,此地更显雄奇粗放,滚滚长江在此处被瞿塘峡束紧,水势湍急,声若奔雷。
时值正午,日头高悬。
一行人牵着马匹走在市集上,两侧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辛辣滚烫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徐娇娇的鼻翼用力翕动着,口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香!太香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魁梧的身躯像座山一样挡在路中间,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避让。
“不行了不行了!我走不动了,五脏庙造反了,咱们必须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拜访那个什么狂刀门啊!”她一边嚷嚷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卫莲。
卫听澜摇着折扇,也被这满街的香气勾起了馋虫,笑着附和:“也好,人是铁饭是钢,这夔州美食独树一帜,既然来了又岂能错过?正好也尝尝与成都府有何不同。”
玄石早就被这满大街的食物香味迷得魂不守舍,闻言立刻猛点头:“对对对!吃饭吃饭!”
卫莲无可无不可。
司玉衡神色淡漠,目光拂过卫莲清减了不少的脸颊,默默地点了下头。
唐晰裹在披风里毫无反应,完全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摆烂态度。
最终,众人在临江一家酒楼里落了脚。
店小二见他们气度不凡,殷勤地将他们引上了二楼靠窗的雅座。
窗外便是奔腾东去的长江,江风带着水汽拂面,稍稍驱散了楼内的燥热。
徐娇娇当仁不让地接过菜单,手指点得飞快:“水煮鱼,辣子鸡丁,麻婆豆腐,再来个毛血旺……嗯,最后上个清炒时蔬解解腻,一盆米饭!要最大盆的!”
她点菜的姿态颇有种指点江山的气势,看得店小二一愣一愣的。
菜很快上齐。
徐娇娇迫不及待地操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辣得她倒吸凉气,却舍不得停下,一边哈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嘶……够味!这油辣子炒得地道!花椒麻得够劲!鱼片滑嫩不散,火候刚刚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这豆芽垫底,稍微煮过头了一点点,脆劲差点意思……不过瑕不掩瑜!地道!”
她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点评,从辣椒的品种说到火候的掌控和食材的新鲜度,俨然一副美食大家的风范。
玄石听得目瞪口呆,拼命点头表示赞同,看向徐娇娇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卫莲安静地吃着,速度却不慢,辛辣的食物刺激着味蕾,带来一种痛快的灼烧感,驱散了些许从雨林深处带来的湿气。
而司玉衡动作慢条斯理,优雅得宛如画中人,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唯有唐晰仍裹着那身披风,浑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素面,放在唐晰面前的桌上便如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开。
唐晰将兜帽掀起一个极小的缝隙,沉默地进食,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食客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西街口那家,上午又闹起来了!”
“狂刀门?封家那对活宝父子?”
“可不就是!那动静,啧啧,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乒乒乓乓,跟拆房子似的!”
“这次又是为啥?封老爷子又逼他儿子去相亲了?”
“相亲?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听说聘礼都下了,日子也请人看好了,结果封少门主今早才知道,当场就炸了!”
“嚯!那他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可不是嘛!提着刀就冲进他爹书房了!吼得那叫一个响,说什么‘大丈夫未建功立业,何以家为!’”
“噗……这封九霄,还是这么个愣头青脾气!”
“还不止呢!你猜他最后嚷嚷啥?他说‘人家唐门门主唐晰武功那么高,不也还没成亲吗?我急什么!’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的娘,他这是拿唐门那位当挡箭牌啊?这理由找的……”
邻桌响起一阵哄笑。
卫听澜正夹着一块辣子鸡,闻言手一抖,鸡块差点掉回盘子里。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像是想笑又觉得不妥,最终化为一声充满了无奈和“果然如此”意味的叹息。
他放下筷子,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苦笑着摇头:“封九霄这厮……唉,真是拿他没办法!”
“事事都要跟我表哥比个高低输赢,连娶媳妇儿这种人生大事他都能扯上表哥当标杆,你们说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浆糊吗?”
此言一出,同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那团沉默而厚重的身影。
连一直安静进食的卫莲也抬起了眼。
徐娇娇倒是坦然,筷子一放,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事也好办!封九霄不是觉得唐晰门主没成亲,他就不用着急吗?那让唐晰门主赶紧输给他一场,不就没借口了吗?”
话音落下,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件纹丝不动的披风上,等待着里面可能传出的任何一丝反应——哪怕是一声冷哼或者一个代表不悦的动作。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就在卫听澜以为唐晰又会像往常一样无视众人,准备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时,一个异常低哑,像是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声音从兜帽阴影里传了出来:
“好。”
只有一个字。
短促,平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然而这个字落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徐娇娇刚塞进嘴里的一大块毛血旺差点全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脸庞涨得通红。
卫听澜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玄风和玄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连一直漠然望着窗外的司玉衡都微微侧过头,眼神里透出几许探究神色看向角落里的唐晰。
徐娇娇拍着胸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难以置信地指着唐晰的方向:“唐晰门主,你……你刚才说啥?好什么?”
她完全懵了。
刚才那话头是她挑起来的没错,可她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随口那么一说,拿唐晰放水打趣封九霄,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裹得跟木乃伊似的门主大人居然会当真?还如此干脆利落地应了个“好”字?
唐晰的兜帽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阴影深处,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确定:
“我输给他。”
语毕,整个二楼雅间已是落针可闻。
邻桌食客似是也察觉到了这边非比寻常的气氛,好奇地张望过来。
唐晰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中只有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诞的念头:
快点结束这些烦人的应酬,回到千机阁,回到他熟悉而安全的角落,把卫莲也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