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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大理寺后衙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林姝玥背着牛皮工具包跨过垂花门,腰间银针包随着步伐轻撞大腿,发出规律的闷响。

苏桃桃抱着验尸箱小跑跟上,箱中青铜镊子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谢砚舟在二门前驻足,墨色官袍被晨雾洇得微潮,他回头望向身后咬唇不语的江怜月,玉带在腰间绷成一道冷硬的弧。

“怜月你还是留在府中吧。”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乱葬岗不是闺阁小姐该去的地方。”

江怜月攥着绣金帕子的手紧了紧,珍珠步摇在晨雾中晃出细碎光斑:“二表哥莫不是觉得,我连跟去瞧个热闹的资格都没有?”

她故意将“热闹”二字咬得极重,眼尾扫过林姝玥素色襦裙上的暗纹,“再说了,我还想见识见识林姑娘如何‘让死人开口’呢。”

林姝玥垂眸擦拭银针,指尖在牛皮带扣上停顿半刻。昨夜路过江怜月客房时,她听见的窸窣响动原是这姑娘在挑拣今日要穿的襦裙——藕荷色缎面上绣着的缠枝莲,比寻常纹样多出三片花瓣,分明是刻意与她常穿的素色衣袍作对。

“随你。”谢砚舟甩袖转身,玉带上的双鱼玉佩撞在门环上,发出清越的响。

江怜月唇角微扬,踩着三寸绣鞋快步跟上,却在经过林姝玥身侧时,故意让团扇边缘扫过她的验尸记录册。

纸上“乱葬岗无名尸”几字被扇风掀起一角,墨迹在晨露中晕开细小的涟漪。

出得城门,东方既白。乱葬岗的枯树在薄雾中影影绰绰,如同一幅被水墨洇染的残卷。

林姝玥蹲下身拨开丛生的狗尾草,腐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尸体仰面躺在低洼处,身上盖着半块破席,露出的右手五指蜷曲如钩,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泥土。

“姐姐,看这里!”苏桃桃指着尸体颈侧,小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像是被人掐过的痕迹!”

林姝玥戴上粗布手套,刚要翻开死者眼皮,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江怜月踉跄着后退半步,绣鞋不偏不倚踩在尸体身侧半埋的匕首上。

那匕首本斜插在泥土里,刀柄缠着的蓝布条还沾着新鲜草汁,此刻被她踩得翻转半圈,布条上的暗纹瞬间模糊成一片。

“别动!那是凶器!”苏桃桃怒瞪着江怜月,面团小人从袖中滑落,“你没看见姐姐正在验尸吗?”

江怜月慌忙摆手,帕子扫过尸体衣角:“我、我只是瞧着这刀身泛光,怕它伤着人……”她抬眼望向谢砚舟,眼眶微微发红,“表哥,这地方这般可怖,我……”

“够了!”谢砚舟皱眉打断,目光落在匕首周围凌乱的鞋印上,“江怜月,你可知案发现场寸土寸金?”他的声音比往常冷了几分,“若再肆意妄为,我立刻让人送你回扬州!”

江怜月咬着唇退到树荫下,指尖却悄悄将袖中玉兰香粉撒在尸体颈侧淤痕上。

林姝玥垂眸盯着那抹白色粉末,忽然想起今早在前院,这姑娘对着铜镜补妆时,帕子上沾的正是这种带着珍珠光泽的细粉。

“谢大人,凶器位置被移动过。”她用银针挑起蓝布条,纤维间隐约可见几根金色丝线,“不过所幸布条尚未完全断裂,仍可推断行凶时的握持角度。”她顿了顿,余光扫过江怜月发间的珍珠步摇,“而且凶手戴过手套,布条上没有指纹。”

谢砚舟俯身查看,玉冠上的流苏扫过尸体衣襟:“你是说,这是蓄意谋杀?”

“不止。”林姝玥翻开死者嘴唇,露出齿间凝结的黑血,“死者舌底有针孔,应是被人强行灌下毒酒。”她取出竹片轻轻刮取淤痕上的香粉,指甲在皮肤边缘停顿——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金属物件刮擦所致。

江怜月躲在树后,望着林姝玥专注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甘。

她想起昨夜在客房,透过窗纸看见谢砚舟给林姝玥送桂花蜜饯的场景,那抹温柔的神色,她从未在表哥眼中见过。

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团扇,扇面上的仕女图被捏出褶皱,恰如她此刻翻涌的心思。

辰时三刻,薄雾渐散。林姝玥蹲在尸体旁,用镊子夹起死者腕间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缠着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花瓣边缘有虫蛀痕迹,显然已掉落多时。

她忽然转头看向江怜月,后者正将半块桂花糖塞进嘴里,指尖沾着的糖霜簌簌落在绣鞋上。

“江姑娘今早去过烟芸楼?”林姝玥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江怜月差点噎着。

“你、你怎会知道?”话一出口,江怜月便后悔了,慌忙补道,“不过是路过而已……”

“这茉莉花瓣来自烟芸楼后园的百年老株。”林姝玥将花瓣放入蜡封小瓶,“此花每年只开七日,花瓣边缘必有三个虫洞,正如这枚所示。而烟芸楼规矩,外人不得擅入后园——江姑娘,你去后园做什么?”

江怜月的脸色瞬间发白,下意识摸向发间的珍珠步摇:“我……我只是想去折枝花儿……”

“折花需要戴鹿皮手套?”林姝玥忽然指向死者指甲缝里的绒毛,“这是鹿皮手套的纤维,与你昨日给谢大人擦汗的帕子材质相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砚舟微微绷紧的下颌,“而且,这纤维上沾着的香灰,与烟雨楼佛堂里的龙脑香一致。”

谢砚舟猛地转身,玉带坠子撞在腰间:“江怜月,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江怜月后退半步,撞在枯树上,珍珠步摇歪斜着挂在枝桠间:“我……我只是去佛堂许愿……”

她忽然看见林姝玥手中的红绳,眼睛一亮,“对了!这红绳我见过!昨儿在街角,有个乞儿偷了我的桂花糖,腕间就缠着这个!”

林姝玥挑眉,用银针挑起红绳另一端:“可这红绳内侧绣着‘谢’字,分明是扬州谢家的祈福绳。江姑娘,你何时开始施舍乞儿谢家之物了?”

江怜月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起三日前,自己趁谢砚舟不在,偷偷翻了他的书房,在箱底发现这捆红绳时的欣喜——原以为是表哥准备的定情信物,却不想被她随手丢给了乞儿。

“死者身份已明。”林姝玥取出牛皮笔记本,迅速勾勒出死者面貌,“她是谢家失踪三年的丫鬟春桃,眉心有颗朱砂痣,正是被你用香粉盖住的位置。”她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江怜月,“你今早故意破坏现场,就是怕我们发现她与谢家的关联,对吗?”

“我没有!”江怜月忽然尖叫起来,珍珠步摇从枝桠间坠落,“她不过是个贱丫头!谁知道她怎么死在这儿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让表哥烦心……”

“够了!”谢砚舟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春桃失踪时,你是唯一在场的人。现在她陈尸乱葬岗,你却三缄其口——江怜月,你当真以为大理寺是你家后院?”

林姝玥望着谢砚舟攥紧的拳头,忽然想起昨夜他说“若江怜月再为难你……”时,眼中闪过的那抹忧虑。

她轻叹一声,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草屑:“谢大人,死者真正的死因不是中毒,而是被人用匕首刺穿心脏。”她指着尸体心口处的细小红点,“这才是致命伤,毒酒不过是幌子。”

苏桃桃凑近一看,惊得捂住嘴:“姐姐,这伤口周围没有血迹,像是死后补刺的!”

“不错。”林姝玥取出柳叶刀,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光,“凶手先毒杀春桃,再将匕首刺入尸体,故意将凶器留在现场,就是为了误导我们以为这是起激情杀人案。而破坏凶器的人……”她转头看向江怜月,“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江怜月浑身一颤,忽然跌坐在地。她终于明白,为何今早路过街角时,那个戴斗笠的神秘人会将她撞向匕首——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是凶手手中的刀,用来混淆视听的烟幕弹。

巳时正,日头渐毒。林姝玥蹲在尸体旁,用竹片刮取伤口周围的泥土。

苏桃桃举着油纸伞为她遮阳,伞骨边缘的流苏扫过江怜月僵直的手背。

后者此刻已失了血色,呆望着春桃眉心被香粉覆盖的朱砂痣,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

“春桃……她偷了我的翡翠镯子。”江怜月的声音轻得像是雾中的叹息,“我只是想教训她,让她把镯子还回来……”

“所以你让人灌了她毒酒,又将她弃尸乱葬岗?”谢砚舟的声音冷如冰霜,“江怜月,你可知杀人偿命?”

“我没有杀人!”江怜月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泪光,“我只是给了她一颗醉心丸,让她睡上三日!谁知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林姝玥闻言挑眉,用银针挑起死者舌尖:“醉心丸只会让人昏睡,不会致命。死者真正的死因,是有人在她昏迷后,用匕首刺穿了心脏。”

她转头看向谢砚舟,“谢大人,春桃指甲缝里的鹿皮纤维,与江姑娘手套上的一致,但这只能证明她们昨夜见过面。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谢砚舟皱眉沉思,忽然想起春桃戴在腕间的红绳上:“春桃失踪时,府中丢了一本账册,记载着谢家近年来的银钱往来。若她带着账册逃出,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

“账册?”林姝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谢大人是说,谢家内部有人贪墨银钱,怕春桃泄露机密,故而杀人灭口?”

江怜月猛地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夜我在佛堂许愿,听见有人在窗外说话!其中一人说‘账册若落入大理寺手中,咱们都得掉脑袋’……”

她忽然抓住谢砚舟的衣袖,“表哥,那个人的声音,像是……像是管家陈叔!”

谢砚舟脸色一变,下意识按住腰间玉佩:“陈叔跟了父亲二十年,怎会……”

“人心难测。”林姝玥站起身,将柳叶刀收入鞘中,“谢大人可记得,春桃眉心的朱砂痣?方才江姑娘的香粉被风吹散,我发现那痣周围有胶水痕迹——这颗痣是假的。”

“假的?”苏桃桃惊呼出声,“那她是谁?”

“她是春桃的孪生妹妹,夏草。”林姝玥取出从红绳里找到的半张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夏草代姐”,“春桃三年前染病去世,夏草为了生计,顶替姐姐进了谢府。她眉心本无痣,只能用胶水木屑伪造。”

江怜月听得目瞪口呆,忽然想起夏草说话时总带着的扬州口音——那是春桃从未有过的。她只道是丫鬟学了新腔调,却不想竟是换了个人。

“夏草偷走账册,想以此要挟幕后黑手,却反遭灭口。”林姝玥将纸条递给谢砚舟,“凶手知道夏草顶替春桃的事,所以故意在她死后补上匕首伤,嫁祸给你,江姑娘。”

“嫁祸我?”江怜月浑身发冷,“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谢大人,又与夏草有旧怨。”林姝玥望向乱葬岗外的官道,“凶手算准了你会跟着来查案,算准了你会因嫉妒破坏现场,更算准了谢大人会因念及旧情对你网开一面。”

谢砚舟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陈叔……他竟如此算计我。”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林姝玥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正的凶器还在凶手手中,而账册……”她看向夏草紧握的右手,“应该就在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夏草五指蜷曲如钩,紧紧攥着一团油纸。林姝玥戴上手套,轻轻掰开她的手指,露出半块发霉的桂花糕——糕体里藏着半页账册,上面用朱砂笔圈着一串数字。

“这是户部官银的流向。”谢砚舟的声音里带着怒意,“陈叔竟敢监守自盗!”

江怜月望着那半块桂花糕,忽然想起三日前赏给夏草的点心。

原来那时她便已打定主意,要用这不起眼的糕点藏住惊天秘密。

末时初刻,一行人返回大理寺。江怜月走在最后,望着林姝玥与谢砚舟并肩而行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方才在乱葬岗,林姝玥为她说话时,眼中闪过的那丝了然——原来这个女仵作早已看透她的小肚鸡肠,却仍愿意给她留几分体面。

“江姑娘。”林姝玥忽然转身,手中拿着个小纸包,“这是去味散,撒在袖口可除尸臭。”

江怜月愣住,下意识接过纸包:“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林姝玥挑眉,“怪你踩坏凶器?还是怪你撒香粉?”她忽然轻笑一声,“那些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我若连这都计较,还如何当这女仵作?”

江怜月的脸腾地红了,想起自己此前对林姝玥的种种刁难,忽然觉得羞愧难当:“我……我其实……”

“不必多说。”林姝玥摆了摆手,“往后若想跟着查案,便好好学些本事,别再添乱了。”她说着,从牛皮包里取出一本《洗冤集录》,“这本书借给你,明日卯时来验尸房找我。”

江怜月瞪大了眼睛,望着手中的书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砚舟回头时,恰好看见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转为温和:“怜月,林姑娘肯教你,是你的福气。”

“是……”江怜月低头应下,指尖轻轻摩挲着书册封面,忽然想起林姝玥说过的话——“这世上最干净的,莫过于真相”。

入夜,大理寺后衙的月光依旧清冷。林姝玥坐在屋檐下打磨柳叶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谢大人可是来问责的?”

谢砚舟在她身旁坐下,手中捧着新制的桂花蜜饯:“今日之事,多谢你替怜月解围。”

“谢大人无需言谢。”林姝玥将刀刃收入鞘中,“江姑娘本质不坏,不过是被情所困。”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月亮,“再说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我总不能让无辜者顶罪。”

谢砚舟望着她被月光镀亮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就这般相信她?”

“人心如雾,终有散时。”林姝玥转头看向他,眼中映着星光,“何况,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踩坏匕首时,鞋尖朝向东方,而凶手行凶时应面朝西方。这点小伎俩,还瞒不过我。”

谢砚舟忽然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看来是我多虑了。”他将蜜饯推到她面前,“吃些吧,今日辛苦你了。”

林姝玥挑眉,取了一颗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混着夜露的清凉,直抵心脾。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檐角的麻雀。

她望着月光下谢砚舟温和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大理寺的夜,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江怜月站在廊下,望着檐角相谈甚欢的两人,手中的《洗冤集录》被攥出褶皱。她轻轻抚过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忽然想起林姝玥说过的话——“真相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随后她默了默,喃喃自语道:“呵,林姝玥,算我小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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