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聚宝门外,皇家军器总局的新厂区如同一头钢铁巨兽,匍匐在秦淮河畔。高耸的烟囱不知疲倦地向天空喷吐着灰黑色的浓烟,巨大的水轮在轰鸣声中搅动着河水,带动着厂房内成排的机床,发出震耳欲聋的交响。
这里是帝国的骄傲,是皇太孙朱雄英亲手缔造的工业奇迹。在这里,一块块生铁进去,出来便是一支支规格统一、性能优良的火枪,或是一门门锃亮威武的火炮。流水线上,年轻的工人们动作麻利,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拿着远超城中手工作坊的薪俸,享受着三餐有肉的待遇,他们是新时代的宠儿。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繁荣的阴影之下,相隔不过几条街巷的“百工坊”,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里曾是应天府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手艺人的圣地,每一家铺面前都挂着传承百年的金字招牌。如今,这些招牌却像蒙尘的古董,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无精打采。
“铛……铛……铛……”
王记铁匠铺里,王德发,人称“王铁锤”,正有气无力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犁头。他今年五十有六,从十三岁开始抡锤,这柄跟随了他四十多年的铁锤,曾为他赢得了“江南第一锤”的美誉。他亲手打造的刀剑,曾是勋贵子弟争相收藏的珍品;他锻造的农具,更是周边府县农户眼中的“传家宝”。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皇家军器总局不仅生产军火,其下属的“民用司”也开始用新式机器,大批量地生产农具、铁锅、菜刀等民用铁器。那些机器造出来的东西,虽然在王德发看来“没有魂”,但它们胜在便宜,价格只有他手打制品的一半,甚至更低。
“师傅,别打了,歇会儿吧。”最后一个尚未离开的徒弟李狗子,端来一碗凉茶,看着师傅那日渐佝偻的背影,眼圈泛红,“上个月咱们一柄刀都没卖出去,这个月就开了三张犁,连买炭的钱都不够了……”
王德发停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那块“王记百年老铺”的招牌,嘴里满是苦涩:“我王家的手艺,传到我这儿,难道就要断了吗?那些机器做的玩意儿,冷冰冰的,哪里比得上我一锤一锤砸出来的结实?”
“可是师傅,它们便宜啊。”李狗子低声道,“听说军器总局又在招工,月钱有三两银子,还管饭……师兄们都去了。要不,您也……”
“住口!”王德发猛地将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王铁锤,靠的是祖宗传下的手艺吃饭,是堂堂正正的匠师!我怎么能……怎么能去当一个只会拧螺栓、推拉杆的‘工人’?那是对祖师爷的背叛!”
他的怒吼声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回荡,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类似的场景,在“百工坊”的每一个角落上演着。专精于弓弩制作的张家铺子,被神机营的火枪彻底挤垮了市场;以精雕细琢闻名的刘家木工坊,其产品也被机器一体成型的标准化家具冲击得七零八落。
失业的阴云,笼罩在这些曾经最值得骄傲的匠人头顶。他们一身的绝技,在工业化的浪潮面前,仿佛成了一个笑话。终于,压抑的怒火开始寻找出口。
十月初五,上百名来自各行各业的失业匠师,举着“还我饭碗”、“祖宗手艺不能丢”的横幅,聚集在工部衙门之外,请求朝廷为他们做主,限制皇家军器总局的扩张。
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宫。
朱雄英站在舆图前,听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汇报,面沉如水。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皇家军器总局”的位置上,久久不语。
“殿下,是否要下令驱散?工部那边已经快顶不住了。”蒋瓛低声请示。
“驱散?”朱雄英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思虑,“他们不是乱民,他们是帝国的基石,只是暂时被时代的车轮甩了下来。用强力去压,只会把他们推向对立面。”
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城外那片繁华与萧条并存的天空,轻声说道:“这是变革的阵痛,无法避免,却必须治愈。传我的令,让工部尚书安抚他们,承诺三日之内,朝廷必会给出一个说法。”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这不仅仅是手工作坊与机器工厂的冲突,更是旧秩序与新时代的第一场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