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某个清晨。
梅涅尔站在废墟前，看着又一个游荡者部族熊熊燃烧。
“梅涅尔，”火光映照着弥安沾染血迹的侧脸，“没听你说起过父亲的事。”
“父亲也是游荡者，他很早就去世了。”梅涅尔捧着水晶球，和弥安一起迈过一具具尸体，“那时候我还不太能记事，只记得他临死前叮嘱我…”
“永远不要让自己失去价值。”
“人都是自私的，父母养育孩子，是为了在衰老时有所依靠。”
“朋友互相帮助，也是因为有利益往来。”
“失去利用价值的人，相当于丧失了活着的资格，没人会再为他做任何事。”
“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弥安把抱着尸体痛哭的女人扯开，将那具尸体跟照片对比。
“对。”梅涅尔认真回答，“因为我能帮二叔喂马，照顾堂弟，所以他才会收留我，给我饭吃。”
“堂弟到了能够上学的年纪，我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自然而然地会被抛弃。”
“同样的，我无法理解‘抱着濒死的人痛哭’这种行为。”梅涅尔看了一眼那个跌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女人，
“人一旦濒死就毫无用处了，只有蠢货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这样啊，”弥安转过头，笑了笑，“如果…”
——
嘎嘣。
像是理智之弦突然重新接续，梅涅尔从片刻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查理！”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梅涅尔的内脏开始不断抽搐。
困惑，不可置信。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非亲非故，并不存在任何利益往来的人，真的肯为自己挡子弹？
为什么内心深处升起了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悲伤？
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目光从那具濒死的，失去所有价值的，残破的躯体上移开？
“快…走！！”查理的齿缝中满是鲜血。
身体越来越轻，视线越来越模糊，
却没有多痛，只觉得无比…轻松。
眼前流泪的少女正和记忆中的影子重叠，不过这次她没有在火光中消失，
救下她了。
自己救下她了。
嗖！嗖！
又是两支弩箭横飞而来，不由分说，不留情面。
这样也好…一切都不重要了，让它发生吧。
查理闭上眼睛。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用力拖拽，弩箭擦着肩膀钉进地面。
“你做什么？！”查理用最后的力气挤出这几个字，他看到梅涅尔正拼命把自己往拐角拖。
梅涅尔没说话，她没有多余力气说话了。
李昂的弩箭贯穿了她的左腿动脉，鲜红的血决堤般流下，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
梅涅尔应该再聪明点的，直接离开，这样事情或许还能有所转机。
可她没有。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蠢货。
是那种会抱着尸体痛哭的蠢货。
她拼命拖拽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查理，牙关紧咬，像个倔强的小姑娘。
李昂举起战火十字，落在梅涅尔咽喉前方。
她不再动了。
“我…”梅涅尔嘴唇微张，刚准备说话，李昂就一刀砍了下去。
他不是喜欢废话的人。
噗呲！！
战火十字在梅涅尔身上撕出惨烈的伤口，从左肩到右肋，几乎把她整个砍成两半。
鲜血四溅。
梅涅尔的瞳孔迅速扩散。
“活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梅涅尔，你这样太蠢，太没出息了。”
像是扑火的飞蛾，遇到点温暖就不肯放手，最后死在这上面。
自己没资格说恩雅。
看来大家都一样，并不聪明。
呲！
针剂推进脖颈，复苏之血尽数注入。
电梯重重砸向李昂，让他不得不闪身躲避。
梅涅尔费力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弥安。
她把最后一支针剂给了自己。
为什么…怎么会？
又是一次疑问。
想不明白。
各种各样的事全都想不明白，梅涅尔能做的只有死死抓住查理。
“松手，小梅！”恩雅的声音，“他死了！”
“弥安没来，那是我创造的幻象，争取不了太多时间！”
“严格来说，连半点时间都没争取到。”李昂的声音再次响起，恩雅身子一僵。
她看到身旁突兀地升起漆黑的雾气，李昂从中迈步走出。
【罪人之胆】。
她看到了李昂把这东西晾晒在院子里，没想到会有这种作用。
“那是种心理暗示，能让人看到最提防的家伙，是吗？还挺有趣。”
李昂点点头，
“看来你做出决定了，恩雅。”
他抬起手。
“有东西能换回你们的命吗？比如起爆开关。”
“查理那么拼命保护你，看来这东西在你身上，占卜师。”
李昂向前迈了一步。
梅涅尔没有说话，她依旧跌坐在原地。
“直接干掉你也能拿到开关。”李昂眯起眼睛，“不过那样就要赌开关上有没有观星咒文，很麻烦。”
“查理还没死透，他不是能力者，针剂救不了他。”
“我或许能救。”
听到查理的名字时，梅涅尔眸光一颤，抬头望向李昂。
“我不确定这会发生什么，如果他打过疫苗，会有百分之一的存活率。”
“剩下百分之九十九，你不得不亲手干掉他。”
李昂摘下手套，划破指尖。
一滴属于感染者的鲜血逐渐涌出。
梅涅尔意识到了什么，她用震惊的目光盯着李昂看了许久。
查理逐渐冰冷的身体让她没办法继续犹豫，几秒钟后，她叹了口气。
敞开外套，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沾着鲜血在地上画了个标记。
“很好。”李昂点了点头。
观星咒文他了解的不多，倒是懂一点微表情，也知道恩雅能从心理学角度判断真假。
对照两个人的表情，能确定东西没问题。
获得了起爆按钮。
李昂清楚这东西弥安手上不可能没有，他拿到的只是其中一个。
不过至少有了些主动权。
——
李昂跟疫医聊过这个话题。
疫医是先自我感染，然后用序列六白袍的能力不断给自己治疗，久而久之培养出了抗体，这才有了后续的疫苗。
这样来看，李昂跟他的过程差不多。
同样是感染，不断治疗，
这样一来，应该也有抗体才对。
李昂倒是不清楚自己的血能不能把人变成丧尸，
不过查理愿意配合他这个小实验，梅涅尔还愿意为此交出起爆按钮，何乐而不为呢。
总比再多三具尸体好。
愿意杀人和喜欢杀人是两码事，
何况他还有亵渎镣铐。
咔哒，咔哒。
把项圈扣在梅涅尔和恩雅脖子上，拽了一下，确认结实，李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东西拆开之后被他做了好多个小项圈，封锁能力的同时说爆炸就爆炸，相当好用。
“十分钟后，我会提前引爆炸弹。”李昂举起吊坠，“到时候不管b2有多少人，我都不会手软。”
“你们想让太空猴子撤出去，或者跟他们一起绑炸弹被炸死，再或者什么都不管，爬上去给弥安添乱，我都无所谓。”
“再见到你们，我会立刻引爆项圈。”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
“那就没问题了。”李昂点点头，转身离开。
有一点很有趣，他不知道恩雅有没有注意到。
心理暗示能让人看到自己最提防的家伙，那是一次范围影响，梅涅尔也在其中。
她看到的也是弥安。
——
“可以继续往前了。”诺亚收回基路伯之吻。
铁王座们均匀地分散在每个楼层，看得出他们花了不少心思。
机枪，火炮，RpG，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重武器。
可惜在南宫剃面前没什么用。
更强的火力压制，精准点射，半空拦截。
女仆小姐的战斗技艺令人震惊，不过负责防御流弹的诺亚也功不可没。
根据木桶理论，决定木桶容积的，往往是最短的那块木板。
而决定这支队伍行进速度的，显然是奥古二世。
他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多楼梯。
十层，二十层，三十层。
而且要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一路狂奔，他眼前已经出现走马灯了。
张三也相当辛苦。
他为了让奥古二世跑快点绞尽脑汁，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偶尔电一下对方的屁股。
“你…心不在焉啊…”奥古二世喘着粗气。
“啊哈，是，是有点。”张三点了点头，把电屁股的主意说出来显然不太好。
“担心某个拐角突然遇到你妹妹？”奥古二世问。
“…”张三低下头，没说话。
“虽然那份书面报告写得很好，看了又让人昏昏欲睡，可我经历过不少事，这种程度还是勉强能猜到的。”奥古二世笑了笑，
“别太在意。我不打算责怪你，哪位兄长会不维护自己的妹妹？”
“弥安·索蒂斯，我们的女爵，她是个远比我优秀的人。你妹妹做了个好决定。”
“她既然这样做，显然已经有了与你为敌的觉悟。”
“你该做的，自然是拿出兄长的气势给她做榜样，给她足够的尊重。”
“如果尊重就意味着要杀了她，”张三皱起眉头，“那我宁愿把她当做小孩子。”
“这世界上又不止杀戮这一种选项，”奥古二世笑了笑，“我相信如果是李昂遇到她，也不会这么做的。”
“人与人的道路不断延伸，交错再分离，是相当深奥的学问。”
“李昂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总是处理得很好。”
“除了最后夸奖李昂的部分，你说了这么多，”诺亚眯起眼睛，“该不会是在偷懒休息吧？”
“张三，电他的屁股。”
“噢，好。”和李昂过于相近的口吻让张三下意识选择听从。
电弧从指尖冒出，落在奥古二世屁股上，让他激灵一下往前走了几步。
“嘿！”奥古二世开口抗议，“我继续走就是了。”
四十四层。
这里跟其他楼层不同，没有办公桌，没有椅子，没有保险箱。
严格来讲，这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弥安。
——
一些涉及到“攻略高塔”的故事中，魔王总是因为封印，诅咒等各种各样的理由，乖乖等在塔顶。
甚至路上敌人的实力也是越往上越强，相当讲武德。
可惜现实并非那种攻略高塔的故事。
魔王也不可能乖乖等在塔顶，她是会主动下来杀人的。
“久等了。”狭窄的走廊中，女爵转过身。
南宫剃立刻举枪射击，子弹落在弥安面前升起的盔甲上，响起暴雨般的叮当声。
耐心地等待南宫剃打完一个弹夹，弥安才接着说。
“几分钟前，我的占卜师失联了，最后一句话是‘李昂’。”
“所以我猜，他现在不在。”
目光在一行四人身上扫过，弥安点了点头。
“看来我猜对了。”
“第四十四层是避难层。每栋大厦都会有这样的楼层，它平时不被使用，只在遭受灾害时收留那些倒霉蛋。”
“这里加固过，到处都是钢筋。而我现在异常愤怒，所以能够…这样。”
她抬起手。
诡异的“咔咔”声响了起来。
南宫剃皱紧眉头，对距离的敏锐感知让她立刻意识到，
墙壁正在相互靠近。
能够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四周的金属含量则异常高。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创造机会，你们越过她继续往上走，我留下拖延时间。”南宫剃丢下冲锋枪，抽出沙漠之鹰，另外两只手则同时握住匕首。
诺亚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点点头，回头叮嘱奥古二世和张三，
“跟住我。”
下一秒，南宫剃脚下的地面瞬间龟裂，她化作一道虚影，朝着弥安飞射而出。
——
南宫剃是个天才。
这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在南宫家族这种人均字面上流淌着暴力因子的地方，她也是天才。
这并不意味着南宫剃比别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
而是更加可贵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的才能。
南宫剃两手交错拽住弥安手腕，双腿反绞。
飞身十字固。
在高阶能力者的对抗中，很多利用自重的绞杀技变得不再有效，毕竟对方能轻易举起你的体重，再把你摔在地上。
好在南宫剃不止两条手臂。
十字固形成的瞬间，她抽出匕首反刺向弥安，随着刀尖落下，枪支与火焰的徽记骤然亮起。
“呼！”南宫剃微微吐了口气，黑火药的赐福在匕首尖端炸开，一场微小的爆炸阻挠了弥安的视线。
紧接着，她另一只手猛拍匕首尾部，匕首瞬间完成二次加速，穿过烟雾扎向弥安。
“一定要命中…”南宫剃咬紧牙关
四条手臂带来的优势远比想象中大，尤其是在近身战中。
弥安出现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了如今的弥安和刚才不同，更接近李昂口中那种“举起列车”的状态。
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诺亚正带着另外两人快速通过，只要能稍微阻挡那么一下…
噗呲！！
匕首命中物体的实感让南宫剃略微安下心来。
那把跟随她多年的匕首亮起密密麻麻的咒文，刺穿了弥安那层盔甲防御，也刺穿了她举起来格挡的手掌。
机会！
南宫剃眼中光芒一闪，匕首扭转，将弥安的左手压下。
自己则加紧十字固，以免她右手松脱。
这样一来，自己还剩下一只手。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沙漠之鹰，朝着弥安的脸近距离扣动扳机。
黑火药之吻加持，提前装填好的特殊穿透弹呼啸而出。
嘭！！
正中靶心！
弥安的脑袋猛然后仰。
紧接着，她在南宫剃惊愕的目光中一点点将头回正，张开圆润的，弧度流畅的嘴唇，
把那颗子弹吐了出来。
她对南宫剃露出笑容。
警铃大作。
此时此刻，南宫剃“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的才能再次发挥了作用，
她这次得到的答案是“跑”。
立刻逃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跟这女人产生任何关系。
这是面对非人之物才会产生的巨大恐惧。
弥安那双紫色的眸子无比黯淡，她压根没在看面前的景象，而是深陷在某段过去之中，每时每刻都散发着绝望。
将双方一起拖入的绝望。
轰！！
沉重的抡砸。
弥安掐住南宫剃的脖子，将她重重掼在地上。
地面伸出几段钢筋，向着南宫剃高速刺去，怀着把她整个贯穿的气势。
南宫剃扣住弥安手腕用力一扭，以擒拿进行反制后滑身后撤。
咔吧！
清脆的声响。
弥安的胳膊应声脱臼，她却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再次挥手。
四周的墙壁有生命般碾压而来，像是要把南宫剃活活吞噬。
她不得不松手躲避，弥安猛地抬手，银白色长矛飞掠而出，斩断了南宫剃其中一条左臂。
嘀嗒。
粘稠的鲜血缓缓滴落，南宫剃喘息着。
两招。
刚过两招，她就失去了一条手臂。
好在奥古二世他们已经过去了。
不…事情还没结束。
必须再拖延一段时间，否则弥安会瞬间赶上，杀死所有人。
弥安伸出手，两米长的银白色巨矛在她掌心凝聚，她单手背在身后，巨矛前点，对着南宫剃招手。
似乎很有兴致，想要简单过上两招。
“该死…”南宫剃勒紧止血带，双手一正一反握住匕首，另一只手握住手枪。
呜嗡！！
巨矛带着恐怖的风声横扫而来，南宫剃抬枪精准点射，将巨矛弹开，
同时身体旋转，迅速缩短距离。
短兵进长兵，几乎就是送死。
如果不是有自信用手枪创造空挡，她不可能这样做。
旋转，突进，骤然挥刀。
当！！
迅捷剑探出格挡，火花四溅。
随即是连续不断的快攻。
刺剑灵活得如同毒蛇，精准地攻向南宫剃的每一处薄弱之处。
南宫剃节节败退，不知不觉间退出了有利距离，紧接着听到了凌厉的破空声。
轰！！
长矛再次横扫，直接把她砸飞出去，将墙壁震出大片裂痕。
沙沙…
南宫剃一点点滑落。
她强撑着晃晃脑袋，让视线恢复清晰。
弥安一手竖举刺剑，一手将长矛倒拖在身后，再次向她示意。
见鬼…
冷兵器运用是宗师级别的吗？
南宫剃咳了两声。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开枪会被挡住，那种盔甲，在周围都是金属墙壁的情况下要多少有多少，自己和直接对着墙壁射击没有区别。
近身战也讨不到好处，弥安似乎没有痛觉，怎么打都是吃亏。
那么果然就只有…
南宫剃拎起冲锋枪，扭动旋钮，双手在空中飞速闪动，瞬间就把它们拆解成了一堆零件。
零件又迅速组合，成了巨大的复合型发射器。
她拎起发射器，卸下握把，露出锋利的铁管。
然后瞄准肋骨间的缝隙，一点点刺了进去。
她的肺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要穿透皮肤和衣物。
鲜血涌出，呼吸变得吃力，每一次都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与之对应的，一团不断有火光闪烁的灰色雾气笼罩在发射器外侧，逐渐朝着枪口汇聚。
【黑火药之肺】
外接特殊发射器【渡鸦】。
南宫剃扣动扳机，雾气开始不断压缩，凝聚，再压缩，再凝聚，变得越来越亮。
她的脸也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由于缺氧变得青紫。
这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弥安想要上前阻止时，南宫剃已经松开了按住扳机的手。
一小团纯粹的【毁灭】从枪口飞出，带着不断闪烁的火花，以及轰鸣的雷声。
它命中了弥安。
整个四十四层出现了一场短暂的空白，像是过度曝光的底片。
剧烈的光芒通过玻璃传了出去，甚至整个镁厅在此时此刻，都能看到大厦某一层突然亮得不可思议。
然后是爆炸。
理所当然的剧烈爆炸，完全配得上那阵亮光的爆炸，
此时此刻，即便你站在镁厅之外五十公里，也能感受到正朝你汹涌而来的闷雷。
气流涌动，整个白银之塔硬生生在这阵爆炸中像个不倒翁般左右摇晃了三次，从上到下所有玻璃一一碎裂，再无任何幸存。
南宫剃把渡鸦抽了出去，丢到一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每喘一口气，嘴里都会涌出成片血沫。
胸部的伤口正在迅速冒出血来，肺叶被内出血填满，像个装满水的大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