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玉兰花瓣上时,安安已经踩着小板凳在樟木箱前打转了。她的小手攥着那支银簪,红绒线磨剩的残端缠着片新摘的花瓣,像给这棵“常青树”添了朵最新鲜的花。“姑姑你看,它在长!”她举着银簪指向箱盖,簪尖的反光顺着木纹游走,在1983年母亲刻下的身高线旁,新添了道浅浅的划痕——是安安昨晚用簪尖划的,比去年的标记高出了整整一个指节。
母亲端着太奶奶的针线笸箩走进来,竹篾筐里的顶针突然滚出来,撞在我三年级的练习册上。纸页间的干莲蓬掉了出来,莲子滚到箱底,碰响了外婆的老花镜盒。“你太奶奶纳鞋底时,顶针总这样跳。”母亲的银镯子在箱角撞出轻响,“她说这是针脚在给年轮添新痕呢。”我翻开练习册,发现安安在“看图写话”旁画了棵大树,根须缠着顶针、眼镜和课本,枝叶上挂着银簪和玉兰花,像把四代人的日子都挂在了枝头。
箱底的天文望远镜说明书被风吹开,“木星”的图案被安安涂成了粉色,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像太姥姥的糖罐”。这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外婆把水果糖藏在眼镜盒里,说“看星子累了,就含颗甜的”。糖纸在练习册里留下的油痕,此刻正和安安画的粉色木星重叠,像甜味在时光里生了根,无论过多少年,都能尝出当年的暖。
午饭时,朵朵突然要给樟木箱做件“新衣裳”。她用太奶奶的蓝布围裙改了块布套,针脚歪歪扭扭,却在边角绣了朵玉兰花——和太奶奶绣在围裙上的那朵,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奶奶的针脚要续上。”她缝最后一针时,银簪从发间滑落,正好扎在布套的系带处,红绒线的残端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像太奶奶挑亮的灯芯,在新的年轮上,又点了盏灯。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箱盖,照亮了铜锁上的指痕——太奶奶的、外婆的、母亲的、我的、小星的、安安的,层层叠叠,像树的年轮里藏着的指纹。安安举着银簪在锁上印自己的指印,簪尖的小豁口正好和太奶奶的指痕重合,“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啦”。她的话让我忽然想起,太奶奶临终前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把银簪塞进我掌心:“簪子在,家就在。”
暴雨来得急,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樟木箱静静地立在墙角,像棵扎深了根的老树,任风雨摇晃,自有定力。箱缝里漫出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在房间里织成张透明的网,网住了太奶奶的针脚、外婆的墨痕、母亲的温度,还有孩子们的笑声。我看见母亲的《算术》课本在箱底轻轻颤动,1983年的“乘法口诀表”上,母亲少女时写的“要努力”,被安安用荧光笔圈成了星星的形状——原来努力生活的勇气,也能像星星的光,代代相传。
暮色漫进房间时,我们把安安的新画放进樟木箱。画里的常青树开满了玉兰花,每朵花里都藏着样旧物:顶针、眼镜、课本、银簪,还有我们每个人的笑脸。朵朵把画压在太奶奶的蓝布围裙上,针脚穿过布面的闷响里,我仿佛听见树的年轮在轻轻转动,每转一圈,就多一道暖的痕,多一圈牵挂的印。
夜风掀起窗帘时,樟木的香气漫过脚踝。我知道这棵由银簪串起的常青树,永远不会停止生长。枝叶伸向未来时,会带着太奶奶的针脚、外婆的墨痕;根须扎进过往时,会牵着母亲的温度、我们的牵挂。只要这棵树还在,家的根就永远鲜活,永远,断不了。就像那支银簪,串起了玉兰花,挑亮了灯火,也串起了一代又一代的日子,在时光的年轮上,刻下永不褪色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