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十二年·冬·金陵顾府·暖阁
窗外寒雪,似无止歇,积沉了庭中百年老梅的虬枝。
暖阁内,银丝炭于鎏金兽炉中爆出细微的声响,蒸腾得满室如春,空气都显得凝滞而暖融。
已经快七十的凌寒知斜倚在铺着厚厚银狐皮的紫檀贵妃榻上掌心托着本薄册,指尖却无甚力道,目光更是穿透了书页,不知落向何处虚空。
书稿封面上是苍劲有力的四个字——《烛幽明理》,落款是“顾承元”。
她那儿子,金陵顾氏而今的掌舵人,名满天下的顾大先生。
此刻,想必正被簇拥于江南某处书院,舌战群儒,阐扬他那惊世骇俗的“万物皆有其理,非鬼神所能驭”的“烛幽之学”。
烛幽?还明理?
寒知心底波澜不生,反浮起一丝咸鱼般的、近乎顽劣的小得意:
这小子!竟真把老子当初随口搪塞的牙慧,拾掇成了天下显学!
那冤种幼时便是“十万个为什么”,她随口敷衍的大实话,倒成了他奉行一生的圭臬?
脑中倏忽闪过画面:七岁的小豆丁顾承元(元哥儿),星子般的眼眸闪烁,缠着她问:“娘!天上打雷打闪好吓人!是不是雷公电母生气了?”
彼时犹是少女模样的寒知,一脸懒得动弹,顺口嘟囔: “碰巧罢?云块儿挤在一处,擦碰生电打火花?轰隆一声……不过是吓唬人罢……”
话音未落,她背后便响起一声威严轻斥:“胡言!亵渎神明!”
那时的顾云舟,正当盛年,精光四射的凤目扫来,岂容半分离经叛道?
贵妃榻的另一侧,炭盆温热之处,安放着一张宽大圈椅。
椅上老者须发如雪,裹着簇新云锦棉袍,却畏寒般蜷缩着,形如一个惧冷的大童。
顾云舟,昔日于江南商界叱咤风云、翻覆掌中乾坤的家主,此刻正低垂着头。
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笨拙捻着几枚五彩糖纸
——那是孙辈午间承欢膝下,孝敬太爷爷的甜食所遗。
他捻弄片刻,便小心翼翼地将糖纸在腿上摊平,竭力按色泽排列,口中含混呢喃:“红的……给知知……黄的……给元哥儿……绿的……”
元哥儿打小就最讨厌黄色……算了,跟个糊涂老头较什么劲。
寒知的视线落回他身上,那点微弱笑意彻底消散,只余一种看透世事般的平静,近乎麻木。
五十五载了。
灵泉水无声蕴养着这副躯壳,令她从豆蔻年华缓慢地、近乎凝滞地熬到了鹤发苍颜。
体魄虽少见病痛,可精神之疲敝,恰似这暖阁中氤氲暖意,沉甸甸地压榨着每一分清醒,只余阖目长眠的渴望。
早该走了。
她望着顾云舟那孩童般理糖纸的模样,心中如枯井无波。
若非他——年轻时那纵横捭阖、算尽人心的狠角色,晚景竟成如此依恋孺慕之态?
每每寻不到她,眼中浑浊便化作一片茫然惶惑。
这情状,仿佛她若撒手,便是天底下最不堪的负心人!
若非这般,她大抵早在五十岁,便择个风和日暄的日子,悄然卸甲归去。
陪着。
陪他晒了一个又一个日渐清减的冬日暖阳。
听他颠三倒四地絮叨当年如何谋算杨子臣,如何给周家埋下败因,如何早就看透凌尧那病弱皮囊下实是虎狼心肠……
那些曾亲历的惊涛骇浪,在他日益浑浊的记忆中,被反复搓揉熬煮,最终化成一锅粘稠、散发着迟暮气息的糊粥。
造孽啊!上辈子杀猪这辈子给人当保姆还附带养老送终?
“爹!您又在玩糖纸了?”
清朗温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顾承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挟裹着一缕外间的寒气,身上落着几点未来得及拂尽的细雪。
他精神矍铄,眼神清明锐利一如盛年,通身是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威仪。
他行至父亲身侧,弯腰,极其自然地将那几枚被老头宝贝似的按在腿上的糖纸轻轻拢起搁到旁边小几上,又替他拢了拢膝上的厚毯,动作熟稔得如同寻常家事:
方才路过书斋,刚听几个门生在外头争什么‘天命’与‘人事’,面红耳赤。”
话语微顿,目光掠过顾云舟茫然的面庞,投向寒知,:
“我说,若天命当真不可违,那舅舅(顾文)是如何秉承叔姥爷(凌尧)遗志,披荆斩棘,推行新政,除弊革新,最终奠定这‘承业朝新政稳固、熙宁朝富庶升平’之基业?”
他语气温和,但话里的锋芒依旧锐利,“若天命不可违,我这《烛幽明理》,岂非欺世盗名?”
顾云舟费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于儿子脸上艰难聚焦,辨认半晌,方迟缓开口:
“阿元……说……说得好……”
他嗓间痰音浓重,吐字含糊断续,语气却突兀地斩钉截铁,
“什么天……都是……狗屁……”
他极其困难地扭转脖颈,枯槁的指尖朝寒知方向摸索,“你娘……最烦……那些……”
寒知早已搁下书册,视线安静地胶着在父子二人之间。
顾承元眸光微闪,轻轻握住父亲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温言道:“是,娘亲通透。爹您且歇着,儿子回头再给您讲些趣事。”
他转向寒知,声音里的关切收束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审视般的询问:“娘,今日还好?”
寒知眼睫都懒得掀,淡声应道:“嗯,老样子。外头冷,你也……少耗神。”
顾承元点头,叮嘱了侍立角落的丫鬟几句,转身离去,步履无声带走了最后一点人气。
暖阁里,又闷得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顾云舟渐趋滞重的呼吸。
日子如水滑过檐角滴落,悄无声息。
顾云舟的双眼明澈之日愈发稀少,更多时候是昏沉睡去。
寒知便也长日枯守于暖阁,或凝望窗外恒常的雪景,或阖目养神。
她如一介沉默的守灯人,守着一豆将残之火。
熙宁二十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雪停,稀薄但珍贵的冬日暖阳挣扎着穿透琉璃窗,落在顾云舟凹陷的脸颊上,照亮他满布的沟壑,短暂地拂去了一丝垂死的暮气。
仿佛被这微温唤醒,他眼皮极其缓慢地动了动,竟然——睁开了。
那双枯死鱼目般的浑浊眸子,此刻竟像回光返照般, 短暂地淬炼出一点清明的幽火!
这点光穿透了几十年的尘埃与迷雾, 异常精准地、执拗地锁定了榻边的寒知。
“知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得直钻人心,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近乎陌生的温柔。
寒知心脏骤然被那目光和呼唤攥紧,一痛,不由自主俯身凑近:“嗯,我在。”
声音是她自己都陌生的涩哑。
他竭尽残存气力,艰难抬起那只枯槁得只剩皮骨嶙峋的手,指尖颤抖着,固执地探向她的脸颊。
寒知未待他艰难伸够,便主动迎上,将自己的脸庞稳稳贴合在那冰冷的指腹上。
皮肤相触那一瞬, “太阳……晒得……真暖和……”
他像是心满意足地、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唇角竟奇异地弯起一道极浅、极满足的弧度。
随即, 那眸子里回光返照的微弱亮光,如同被一口气吹熄的火苗,迅速黯淡、湮灭。
他看着她,嘴唇不甘地无声翕动了几下,口型模糊难辨:像是不舍的告别?
又像是什么都没来得及?
最终,那点徒劳的挣扎停止。
眼皮沉重地、彻底地合拢。
那只抬起的手,也彻底失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垂落下来,砸在厚厚的锦褥上,发出闷而绝望的一声轻响——“噗”。
炭火,依旧不识趣地噼啪作响。
寒知维持着俯身贴靠的姿势,一动不动。
颊畔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冷触感,如针刺般清晰烙印。
她眼中干涩,没有泪。
心底也无剧烈翻搅的悲恸。
五十五载光阴磨蚀,一切汹涌的情感早已消磨成沙砾尘埃。
此刻涌上心头的,唯有一种卸下了亘古重负的、巨大而空茫的疲惫。
少顷。
她缓缓直起身形,行至窗畔,推开了一扇琉璃窗。
凛冽而澄澈的寒风瞬间涌入,冲散了室内沉积的药味与垂暮之气。
窗外,碧空如洗,阳光放肆地倾泻在无垠的雪野之上,反射出刺目惊心的白芒。
终是……熬到了头……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息,仿佛将这五十五载沉甸甸的光阴,都尽数呼了出去。
她缓步回到紫檀榻前,动作依旧带着深入骨髓的慵懒倦怠,仿若只是困意袭来,寻一处安眠之所。
她未再看向顾云舟,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灼烧得无比刺眼、也无比纯净的雪白世界。光斑在她的皱纹间跳跃嬉戏。
阳光……真暖和……
她在心底默然重复了一遍他最后的遗言。
然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解脱的安宁,缓缓阖上了眼眸。
暖阁内,炭火依旧哔剥作响,不知停歇。
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地面拉伸出长长的、寂寥的光斑轨迹。
窗外,雪后初霁的天地,干净得仿佛从鸿蒙之初便未沾染丝毫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