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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北境大营的帅帐里,仿佛被冻结的河流,粘稠而缓慢地流淌。三天三夜。

沈微如同扎根在行军榻旁的枯木,身形僵直地蜷缩在冰冷的矮凳上。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帐篷壁,头颅低垂,散乱沾满血污和尘灰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夹袄上,凝固着深褐色的血渍、黄绿色的药膏和不知名的污秽,散发出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她的双手,依旧保持着紧握的姿势——左手紧紧包裹着萧砚那只冰凉的手,右手则无意识地搭在行军榻的边缘,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泛着僵硬的青白。

巨大的、持续透支的疲惫,终于彻底压垮了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她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呼吸微弱而均匀,身体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起伏。只是即使在沉睡中,她的眉头依旧紧锁着,形成一个化不开的结,仿佛梦中依旧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重压。偶尔,她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带动那只紧握的手也轻轻颤抖,如同惊弓之鸟。

帅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炭盆里余烬偶尔爆裂的轻响。帐帘紧闭,将北境凛冽的寒风和营寨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沉沉的、带着药味和死亡余韵的昏暗。那盏放在矮几上的牛油灯,灯油已快耗尽,火苗萎缩成黄豆大小,挣扎着散发出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将帐篷里的一切都拉扯得影影绰绰,如同鬼蜮。

萧砚感觉自己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跋涉了千年万年。脚下是粘稠冰冷的泥沼,每一次抬腿都耗尽全身力气。前方没有光,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死寂。沉重的枷锁束缚着他的四肢,更勒紧了他的胸膛,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黑暗中有无数扭曲的、散发着恶臭的影子在拉扯他,要将他的灵魂拖入永恒的深渊。

痛…

好痛…

冷…

喘不过气…

就在那冰冷的泥沼即将没顶,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清香的暖意,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最细微的一缕阳光,骤然刺破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那暖意…来自他的左手。

仿佛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正紧紧包裹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一种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死死地拽住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

是…谁?

是谁在…抓住我?

求生的本能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爆发!他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对抗着那沉重的枷锁,对抗着那要将灵魂撕碎的剧痛!他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那缕温暖和光明的来源!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万钧山岳。每一次尝试抬起,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绝望的阻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

一下…

两下…

终于!一丝极其微弱、模糊的光线,如同针尖般刺入了他被黑暗彻底封闭的世界!

那光…很暗…很黄…在视野中晃动、模糊、变形…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球,试图聚焦。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剧烈的钝痛。模糊的光影渐渐有了轮廓——是帐篷顶?粗粝的原木?摇曳的…火光?

视线艰难地、一点点向下移动。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蜷缩在榻边矮凳上的、模糊的身影,逐渐映入他模糊的视野。

那身影…很小…很单薄…缩成一团,像一只受尽风雨摧残的雏鸟。

散乱的头发…沾满了暗色的污渍…遮住了脸…

身上…那是什么颜色?深褐?暗红?污秽不堪…

一只手…一只同样沾满污秽、布满冻疮和血口子、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正死死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是她?

那个…在他意识沉沦前,唯一抓住的、带着温暖和奇香的…模糊身影?

是…那个…用冰冷的刀剖开他胸膛…用滚烫的“水”灼烧他伤口…又用奇异的药填塞进去…一遍遍用冰冷布巾擦拭他滚烫身体…在他耳边低语哀求…的声音?

所有破碎的、混乱的、夹杂着剧痛和温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混沌的堤坝!

是她!

沈微!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灭顶的狂喜,瞬间席卷了萧砚刚刚苏醒的、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口那处致命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此刻,那痛楚竟奇异地被汹涌的情绪所覆盖!

他猛地用力!想要抬起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想要触碰她!想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濒死的幻觉!

“呃…!”一声极其微弱、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闷哼,终于从他干裂的、深紫色的唇间挤出。伴随着这声闷哼,他那只被沈微紧握的手,手指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蜷缩了一下!用尽了他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回握住了沈微冰冷僵硬的手指!

这微小的动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沉睡中的沈微,身体猛地一个激灵!

那包裹着萧砚手指的手,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她像是从最深沉的噩梦中被猛然拽醒,头颅猛地抬起!

散乱沾满污秽的发丝向两侧滑落,露出了那张憔悴不堪、布满血污、泪痕、尘灰和冻痕的脸。她的眼睛骤然睁开!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眼神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充满了茫然、惊恐和尚未散去的极致疲惫,如同受惊的小鹿。

然而,当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近在咫尺、刚刚睁开、正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牛油灯微弱的火苗停止了跳动。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凝固了光芒。

帐外呼啸的寒风也失去了声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如寒潭,此刻却不再冰冷锐利。那眸底深处,翻涌着的是沈微从未见过的、如同风暴般浓烈的情绪!是刚从无边地狱挣脱的惊悸与茫然,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但更深处,是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点燃的、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是如同火山喷发般再也无法抑制、无法隐藏的汹涌情愫!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深刻,如此贪婪地攫取着她的面容,仿佛要将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憔悴至极的样子,深深地、永久地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沈微的瞳孔,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骤然放大!随即猛地收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伪装、所有强行筑起的心防!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混合着这三天三夜积压的恐惧、担忧、无助、绝望、以及超越极限的付出…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澎湃地夺眶而出!

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坝!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混合着脸上早已干涸的污秽,在她憔悴不堪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狼狈的痕迹!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说话,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呃…砚…萧…萧砚…”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终于从她剧烈翕动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四目相对。

劫后余生。

千言万语,万般情愫,尽在不言中。

萧砚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脸上狼狈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后怕…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而酸涩的暖流,瞬间充盈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直冲上他的眼眶。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重伤初醒的身体太过虚弱,声带如同被砂砾磨过,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气音。

他放弃了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无比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收拢了那只被沈微紧握着的手指!

指尖传来的力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份量!那是一个承诺,一个回应,一种无需言说的、生死相托的厚重情感!

沈微感受到了那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感受到了他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绝望的寒意,而是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生命的温热!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颤抖地抵住了萧砚那只被她紧握着的手的手背!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滴落,浸湿了他冰凉的手背,也浸湿了她自己布满污秽的手。

“呜…”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带着极致委屈和巨大喜悦的呜咽,终于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生死边缘挣扎后,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和宣泄口。

她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在他那只被泪水浸湿的手背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释放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泪水滚烫,冲刷着两人手上凝固的血污和药膏,也冲刷着这三天三夜累积的所有恐惧、绝望和疲惫。

萧砚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湿意和轻微的震动。胸口的剧痛依旧,高烧后的虚弱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但他没有试图抽回手,也没有任何不耐。他只是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更加稳定地、更加坚定地回握着她的手。他的目光,始终温柔地、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将脸埋在他手背上、哭得浑身颤抖的、狼狈不堪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粗粝的帐篷壁上,微微颤抖着。那散乱的发髻,沾满污渍的衣衫,布满血丝的眼睛,憔悴苍白的面容…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精致柔美,只有一种历经生死、不顾一切的狼狈与疲惫。

可在他眼中,此刻的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都要动人。

那是一种超越了皮相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震撼与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息。极致的情绪宣泄和三天三夜积累的疲惫,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深深的虚脱。她依旧保持着那个俯身埋首的姿势,抵着他的手背,仿佛那是支撑她全部世界的唯一支柱。

萧砚的手背上,一片湿凉。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大拇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沈微紧贴着他手背的脸颊。动作笨拙而无力,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惜和安抚。

沈微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血污和尘灰,狼狈得一塌糊涂。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但那双眼睛,在泪水的冲刷下,却亮得惊人,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夜空,澄澈而深邃地映着萧砚虚弱却温柔的脸庞。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这一次,没有了最初的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平静与安宁。无声的情愫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厚重,更加动人。

沈微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疲惫到极点、却充满了巨大满足和喜悦的笑容。

萧砚看着她这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邃的眼眸中也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足以融化北境寒冰的暖意。他微微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了两个字:

“…别…怕…”

沈微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用力地点头,如同捣蒜。然后,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软软地趴伏在行军榻的边缘。但她那只手,依旧紧紧、紧紧地握着萧砚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两个灵魂的生命线。

她的眼皮沉重地阖上,几乎在趴下的瞬间,就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这一次,她的眉头不再紧锁,嘴角甚至还残留着那一抹疲惫却安心的弧度。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萧砚静静地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带着泪痕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她冰冷手指的微弱却执拗的握力。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她额前几缕被泪水黏住的、沾满污秽的发丝。

指尖拂过她冰凉汗湿的皮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帅帐内,重归寂静。牛油灯的火苗似乎明亮了些许,顽强地燃烧着。帐外,北境的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但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上,在这顶简陋的军帐里,两颗历经生死淬炼的心,终于冲破了一切藩篱和桎梏,在劫后余生的晨曦中,紧紧相握,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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