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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虽已交秋,金风未动,日头犹自衔着几分未褪的燥意,蒸得人肌肤腻腻的。只那庭前院角,几株老树枝柯悄然变了颜色,薄金浅赭,星星点点地晕染开来,似美人春睡初醒,眉梢眼角不经意间点染的一抹慵倦胭脂。

宫中暗潮汹涌,如懿与海兰两下里嫌隙日深,金玉妍更是处处拨火添柴,唯恐天下不乱。魏嬿婉倒落了个清闲,坐山观虎,反觉心下松快。

这日,天光晴好,魏嬿婉斜倚在湘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起了毛边儿的《女诫》。她眉尖儿轻颦,一双秋水明眸似看非看地落在字行间,实则神思早游于方外。半晌,忽地将书卷轻轻一合,置于案上,曼声唤道:“澜翠!”

“主儿。” 澜翠闻声,忙趋步挑帘进来,垂手侍立。

魏嬿婉眼波流转,掠过那本《女诫》,徐徐道:“你去,拣那上好的细料,细细制几样应景的点心来。不必甜腻,模样务要清雅别致,配色更要讲究,瞧着便令人耳目一新才好。做好了,用攒盒仔细装了来。”

澜翠听了,顺口便道:“主儿放心。这上用的,自然是留着给皇上瞧的;那味儿顶好的,还是照旧给进忠公公送去?”

魏嬿婉闻言,不由掩口轻笑,眼波斜飞,啐道:“偏你这丫头嘴快!今儿啊,咱们不去哄男人。” 她略略坐直了身子,指尖在几上轻叩一下,目色微凝,“你且只管去做,拿出十二分的心思来,力求……做得比往日呈给御览的,还要精巧三分!”

澜翠忙敛了嬉笑,肃容应道:“奴婢省得了,定当尽心竭力。” 她深知此事要紧,不敢怠慢,退出去后便一头扎进小厨房,狠下了功夫。直忙了半日,额角沁出细汗,方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剔红雕漆、云蝠纹饰的攒盒进来。

魏嬿婉起身近前,揭开盒盖,里面分格码放着几样新巧糕饼,有做成菊花瓣形的酥点,有仿莲藕模样的软糕,还有形似银杏叶的薄脆。色如秋月皎洁,香若幽谷之兰,清雅之气扑面而来。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微微颔首:“甚好。” 转身对侍立一旁的春婵道:“把这盒子捧稳了。都随我来,咱们往舒嫔那儿走走。”

主仆三人遂穿花度柳,行至那池馆清幽处,但见水面浮萍点点,倒映着疏朗云天。

澜翠忍了又忍,终是不解:“主儿今日好兴致。只是…主儿与那舒嫔娘娘,素无来往,连话都不曾说得一句的。主儿怎地忽想起去她那儿坐坐了?”

魏嬿婉侧首瞥了澜翠一眼,曼声道:“这深宫里头,来来往往的姐妹们,十停里有九停半,终日不过浸泡在女诫女训、妇言妇德之中。独这位舒嫔,出身叶赫那拉氏,是世代簪缨、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我想,她自小耳濡目染,胸中丘壑,笔下文章,定也如这园中清泉、案头古墨,自有一股子清气。”

“咱们今日,也借这应时糕点,做个引子,去沾一沾那翰墨清气,洗洗这一身的俗尘。岂不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畏以前有无交集,便算咱们附庸风雅一回,又有何妨?”

春婵在一旁听着,抿嘴笑道:“主儿说得是。舒嫔娘娘的屋子,听说都带着一股子书卷香呢。”

三人说笑着,渐渐行至储秀宫门前。

但见庭院深深,不植繁花艳朵,唯几丛修竹临风而立,筛下斑驳日影,映得白石小径愈显洁净。阶前一名唤作荷惜的宫女,正执一把细竹长柄扫帚,轻缓地拂拭落叶尘埃。

荷惜见是魏嬿婉,忙停了手中活计,屈膝行了一礼:“奴婢给魏常在请安。”

魏嬿婉含笑颔首,示意春婵将食盒略略抬高些,温言道:“不必多礼。我闲来无事,叫人做了几样点心,想着舒嫔姐姐素日清雅,特来叨扰,沾沾这储秀宫的书卷气。烦请姑娘通传一声。”

荷惜应了声“是”,恭敬地垂首转身入内。片刻后复出,侧身引路道:“魏常在请随奴婢来。我家主儿正在习字。”

魏嬿婉莲步轻移,随荷惜步入正殿,顿觉满室清辉,幽香盈袖。紫檀木书架倚墙而立,缥缃盈架;壁上悬着几幅水墨丹青,或是疏朗山水,或是劲节墨竹,笔意纵横,意境高远;窗下长案宽阔,铺着澄心堂纸,一方古砚,数支湖笔,旁边青瓷瓶中斜插几枝风骨嶙峋的剑兰。整个居所不似妃嫔宫苑,倒似隐士书斋。

意欢正端坐案前,螓首微垂,凝神于笔端。她身着月白色素锦常服,乌发松松绾就,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无半点奢华装饰。闻得脚步声,亦并未抬头,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魏嬿婉盈盈一福:“嫔妾魏嬿婉,给舒嫔姐姐请安。”

“你且坐罢。” 她依旧专注于笔下,连目光都未曾稍离宣纸。

魏嬿婉一笑,反而悄然行至案前。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意欢那行将收笔的字上。

竟非寻常闺阁女儿所习的簪花小楷,而是墨透纸背、骨气洞达的狂草!那墨迹酣畅淋漓,如龙蛇竞走,似惊雷破空,气势磅礴,扑面而来。细辨之下,写的竟是一句气吞山河的千古名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魏嬿婉心头猛地一震,面上却浮起由衷的惊叹之色,轻声道:“姐姐这笔力…真真是铁画银钩,力能扛鼎!这‘怒发冲冠’四字,笔走龙蛇,仿佛蕴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欲破纸而出!还有这‘仰天长啸’,笔意纵横捭阖,尽显慷慨悲歌之壮怀……倒像是沙场名将、千古英豪的胸臆直抒!嫔妾竟不知,姐姐胸中竟有如此磅礴气象!”

意欢握笔的手倏然一顿,一滴饱满的墨珠悬在笔尖,终是“嗒”的一声,轻轻落在“烈”字旁,晕开一小团深色。

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毫不掩饰心中惊异,第一次真正地凝眸直视魏嬿婉:“魏常在……竟通翰墨?”

魏嬿婉心头微动,螓首微垂,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怯,声音也放得轻柔婉转:“姐姐这话可折煞嫔妾了。嫔妾原不过是个微末的宫女出身,伺候人的奴才罢了,‘通翰墨’三字,那是万万不敢当的。不过是…从前伺候主子笔墨的时候,趁着递茶送水的间隙,偷眼瞧了那么几行字,暗暗记下些模样儿,日子久了,便勉强识得几个粗浅的字眼。哪里称得上一个‘通’字?姐姐快莫要取笑嫔妾了。”

意欢听了,非但未露轻视,反而一改方才的疏离,放下手中湖笔,径直离了座,不由分说便轻轻拉住了魏嬿婉的手腕。

“你既识得,便是缘分。”她声音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急切与兴奋,拉着魏嬿婉往那宽阔的书案前引,“来!你也写来我瞧瞧!”

魏嬿婉顺着意欢的牵引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铺开的澄心堂纸和淋漓的墨迹,倒真有些羞涩:“哎呀,姐姐!这可如何使得?姐姐这笔墨,是得了古法真传的,磅礴大气,如剑如虹。嫔妾这点子道行,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连‘形似’都勉强,更遑论‘神韵’?在姐姐面前提笔,岂不是班门弄斧,徒惹人笑么?”

“无妨!”意欢却不容她退缩,亲自将那支方才饱蘸浓墨的湖笔塞入魏嬿婉手中,眼中闪烁着孩童般期待的光芒,“笔墨之道,贵在心意,不在工拙。你且写来!”

“那…嫔妾就献丑了。”魏嬿婉深吸一口气,眉尖儿微蹙,显出几分郑重。她凝神片刻,终于落笔。动作虽不如意欢那般大开大合、气势纵横,却也自有章法,笔锋转折间带着一股刻意收敛的沉稳。须臾,一行虽显拘谨、却也骨架清晰、颇具力度的行楷跃然纸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写罢,她连忙搁笔,脸颊微红,低声道:“胡乱写的,污了姐姐的纸墨,姐姐恕罪。”

意欢的目光紧紧胶着在那一行墨迹未干的诗句上,先是一瞬的凝滞,随即,抚掌轻赞,“好!好一个‘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立时扬声唤道:“荷惜!荷惜!快!去将我收着的那罐子上好的‘雪顶含翠’沏来!用那套素白定窑的茶具!今日有贵客!”

魏嬿婉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福身:“姐姐太抬举了!嫔妾惶恐!当不得姐姐如此厚爱!”

意欢却已上前,亲昵地拍了拍魏嬿婉的手背,那动作自然流畅,再无半分隔阂。

她拉着魏嬿婉的手,引她到一旁的紫檀木雕花椅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坐了。眼神清澈明亮,似终寻得知音的释然与坦诚:“妹妹快莫要惶恐。方才是我先着相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这深宫之中,来来往往的,登门不是为着巴结结党,便是为着算计争宠,满心满眼只围着那一个人打转,整日净琢磨着如何献媚固宠,说些言不由衷的体面话儿,真是好生没意思!”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魏嬿婉脸上,那欣赏之意几乎要溢出来,“可今日见了妹妹这一笔字,更见了妹妹心中藏着的这句诗——‘我这才明白,妹妹心中自有丘壑,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鸿鹄!你今日来此,必不会是为皇上!倒是我先前,小瞧了妹妹,怠慢了妹妹!”

恰在此时,荷惜捧着新沏的香茗进来。雪顶含翠的清香顿时在满室书墨气息中弥漫开来,清冽悠远,沁人心脾。

意欢这一番披肝沥胆、毫无保留的知心话,宛如一股清泉,涤荡了魏嬿婉心头惯常的谨慎。她轻轻反手,握住了意欢方才拍在她手背上的手,“姐姐待我以诚,肺腑之言,句句如金玉掷地。妹妹若再藏着掖着,倒显得小家子气,辜负了姐姐这片真心了。”

魏嬿婉说着,示意侍立一旁的春婵将那只剔红雕漆攒盒捧到近前的小几上。亲自揭开盒盖,那几样清雅别致的糕点再次映入眼帘。

“姐姐有所不知。妹妹位份低微,不过是个常在。内务府循例分派下来的书册,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本《女诫》、《女训》、《内则》,再不然就是些劝人安分守己、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那些书,我是真真给翻毛了边儿,卷了角儿,每一页都快能背下来了。可那上面的话,句句如绳索枷锁,捆着人的手脚,锁着人的心窍,没一句我爱听!”

“可妹妹知道姐姐不同!姐姐出身叶赫那拉氏,世代簪缨,诗礼传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姐姐自小耳濡目染,家中定然藏有万卷诗书,经史子集,奇闻轶事,乃至那些……闺阁之中难得一见的、真正开阔眼界的‘异书’!那才是妹妹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妹妹今日巴巴儿地叫人做了这几样东西,厚着脸皮前来叨扰,便是想着,若能得姐姐允准,让我能借阅一二,哪怕只是在这书斋角落里静静翻看片刻,沾染些姐姐这屋里的翰墨清气也好!”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微微喘息着,脸颊因激动而泛起薄红,握着意欢的手却更紧了些。

意欢静静地听着,从最初的惊讶,到理解,再到深深的动容。她看着魏嬿婉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对书籍的纯粹渴望,看着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听着她话语中对那些束缚思想的‘女训’毫不掩饰的厌倦……这一切,都像一面镜子。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眸中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傻妹妹!这有何难?我当是什么大事!这里虽不敢称汗牛充栋,但凡有的,只要妹妹想看,随时可取!不必拘礼!什么‘叨扰’、‘沾光’,这话休要再提!能在这深宫之中,遇见一个真正懂书、爱书的知己,是我的福分才是!”

意欢起身,走向那倚墙而立的紫檀书架,“来,妹妹,你且看看,这上面可有你中意的?”

魏嬿婉满目虔诚与好奇,掠过那些或古朴或簇新的书脊。指尖在一排排书册上轻轻滑过,最终,停在了一本蓝布封面、略显古旧的书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捧在手中,轻声念道:“《……山海经广注》?”

念罢,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询,望向身旁含笑的意欢:“姐姐,这书,莫不是记载那些海外仙山、奇珍异兽、精怪神人的?”

意欢点头道:“正是!此书虽托古人之名,然广采博收,图文并茂,所述山川地理、风物异闻,虽多属想象,却自有一番磅礴奇幻之气,开人眼界。妹妹好眼力,一挑就挑中了这本‘异书’。”

“呀!”魏嬿婉闻言,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起书页边缘,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天地的兴奋,“这个有意思!比那些‘妇言妇德’有趣百倍!”

“有无仙山异兽,且待考据。然书中气象,确能令人神游八荒。妹妹既喜欢,那便好极了。今日,我们便一同读它如何?若有不解之处,只管问我。”意欢说着,已引着魏嬿婉走向那张宽阔的书案。

两人并肩在案前坐下。意欢正欲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道:“对了,只顾着说话,倒忘了问妹妹。妹妹是几几年生辰?”

魏嬿婉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书卷,闻言微怔,随即答道:“嫔妾是雍正五年生的,算来是丁未年。”

意欢听了,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轻声道:“巧了。我是雍正六年,戊申年所生。如此说来,论齿序,竟是我该唤你一声姐姐才是。”

“这如何使得!”魏嬿婉忙放下书卷,急急道,“姐姐位份尊贵,嫔妾岂敢僭越?万万不可!”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宫里头那些位份尊卑、繁文缛节,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规矩。我们既在这书斋之内,以意趣相交,以真心相待,便如同那竹林七贤、兰亭雅士,何必再拘泥于那些虚礼?”意欢摇头轻笑,顿了顿,续道:“我唤你‘姐姐’,你唤我‘妹妹’,听着虽亲,却总觉得隔了一层身份。不如我们便唤彼此的闺名罢?你叫我意欢,我叫你嬿婉。可好?”

“意……意欢?”魏嬿婉下意识地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不是“舒嫔娘娘”,不是“姐姐”,而是独属于她本人的名字——意欢。

“好!意欢!”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修竹筛下的日影,静静移动,仿佛也为这知音情谊放缓了脚步。意欢翻开那本《山海经广注》,指着开篇的插图,轻声为身旁的人讲解起来,声音如同清泉流淌。魏嬿婉侧耳倾听,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时而点头,时而发出低低的惊叹。这一刻,深宫的壁垒悄然隐去,唯是两个魂灵,在浩瀚书海中相遇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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