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洛京皇城巍峨的轮廓浸染在一种沉甸甸的暗蓝之中。
归庐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尺许之地。
陈九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站在阶下,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峭。
晚风带着玉带河的水汽,拂过面颊,微凉。
“园主,车备好了。”蓝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九“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皇城方向那片灯火最为璀璨辉煌之地——琼林苑。
那光芒,隔着重重街巷和屋宇,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喧嚣与灼热,像一只巨兽张开的、流淌着蜜糖与毒液的巨口。
“走吧。”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抬步走向那辆蓝姑临时雇来的、半旧的青帷小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与远处琼林苑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格格不入。
车行渐近,琼林苑那恢弘的轮廓在视野中不断放大。
朱漆高墙,琉璃瓦顶,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如同天上宫阙坠入凡尘。
门前广场以汉白玉铺就,光洁如镜,此刻停满了各式华贵车驾,骏马嘶鸣,仆从如云,锦衣玉带的宾客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脂粉与酒肴混合的奢靡气息。
陈九的青帷小车,如同闯入凤凰群中的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显得异常扎眼和寒酸。
当马车在离苑门尚有十数丈的距离停下时,周围那些华服锦袍的宾客、侍立的高门仆役,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好奇、审视、鄙夷、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向那辆寒酸的马车和从车上下来的人。
“哟!这谁家的车驾?怎地停在此处?挡着路了知不知道?
”一个身着鲜亮锦缎、腰悬美玉的年轻公子哥儿,正被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同伴簇拥着下车,斜睨着陈九的青帷小车,故意拔高了声调,语气里的嫌弃溢于言表。他身边几人顿时哄笑起来,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
陈九恍若未闻,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步履沉稳,径直朝着那灯火通明、象征着文华顶峰的琼林苑大门走去。
脚下光洁冰冷的汉白玉石砖,反射着刺目的灯火,映照着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越是靠近那扇高大的朱漆金钉大门,汇聚过来的目光便越是密集、越是冰冷。
门前的侍卫身着明光铠,腰挎长刀,身形魁梧,眼神锐利如鹰。他们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宾客,核对请柬,态度虽称不上恭敬,却也维持着基本的秩序。
当陈九走到那高高的台阶之下,距离大门仅剩最后几级时,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面皮黝黑、眼神带着一股骄横之气的侍卫队长,如同门神般往前踏了一步,恰好挡住了陈九的去路。
他双臂抱胸,下颌微抬,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肆无忌惮地上下扫视着陈九那身旧衣,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站住!”侍卫队长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金石摩擦的粗粝感,在门前的喧嚣中异常刺耳,
“琼林苑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不少准备入场的宾客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先前那个嘲讽的公子哥儿更是嗤笑出声。
陈九停下脚步,平静地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壮汉。
他的目光很静,没有愤怒,没有怯懦,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
“受邀赴宴。”
陈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
他自怀中取出那张边缘滚金、散发着松墨清香的请柬,递了过去。
侍卫队长却并未立刻去接。他依旧抱着双臂,目光在请柬上那工整的“陈九”二字和陈九本人之间来回逡巡,脸上的轻蔑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困惑。
“陈九?”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洪亮得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哪个陈九?安平伯府那个……被赶出门的庶人陈九?”
他猛地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登闻鼓前闹事、又在死牢里滚过一遭的烂泥陈九?!”
“轰——!”
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如同炸开的潮水,瞬间席卷了琼林苑门前!那些原本还端着架子的勋贵子弟、矜持的清流门客,此刻都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指指点点,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猴戏!
“烂泥!哈哈哈!孙队长形容得妙啊!”
“啧啧,还真是他!这种人也配拿到琼林苑的帖子?莫不是偷来的吧?”
“孙队长,可得查仔细了!别让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去,污了咱们这清贵之地!”
“就是!一个连祖祠都进不去的庶人,也敢来登琼林苑的门槛?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嘲讽、鄙夷、幸灾乐祸的声浪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过来。
孙队长听着周围的哄笑和助威,脸上那份骄横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慢悠悠地伸出手,两根粗壮的手指如同拈着什么脏东西,极其轻蔑地捏住了请柬的一角,扯了过去。
他装模作样地翻开请柬,凑到宫灯下,眯着眼,仿佛在仔细辨认上面的每一个字。
半晌,他才抬起头,将请柬随意地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混合着嘲弄和为难的表情:
“哎呀呀,陈公子,这请柬嘛……看着倒是像那么回事。”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压迫感,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
“不过嘛……琼林苑的规矩,可不是一张纸就能糊弄过去的!非有品秩在身或功名在身的清贵名士,不得其门而入!敢问陈公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陈九笼罩,声音如同闷雷,带着赤裸裸的羞辱,轰然砸下:
“您是身负几品官衔?还是考取了何等功名?!一个被革除族谱、连秀才都不是的区区庶人,也敢持此请柬,妄想踏入这文华圣地?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不给老子——滚!!!”
最后那个“滚”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狂暴的气流和浓烈的唾沫星子,直扑陈九面门!
同时,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带着一股恶风,竟是要将那价值不菲的滚金请柬,如同丢弃垃圾般狠狠摔在陈九脸上!
动作粗野,羞辱之意已到了极点!
周围的哄笑和叫好声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等着看陈九如何被这蕴含着武人劲力的一摔砸得狼狈不堪、颜面扫地!
就在那请柬即将脱离孙队长手指、裹挟着劲风砸向陈九面门的电光火石之间——
陈九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格挡,甚至脸上那平静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极其突兀地、如同鬼魅般向前踏出了半步!
这半步,妙到毫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孙队长那挥臂摔出的动作已然用老,手臂伸展到了极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
陈九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半步前踏,身形却如同游鱼般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孙队长手臂挥动的轨迹内侧,肩膀一侧,不偏不倚,正正撞在孙队长手肘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麻筋之上!
“呃!”
孙队长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他只觉一股尖锐如针的酸麻感,如同电流般从手肘瞬间窜遍整条右臂!
那凝聚在手臂上的沛然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挥出的手臂如同折断的枯枝,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那张被他捏在指尖、蓄势待发的滚金请柬,非但没能摔出去,反而因他手臂的失控,轻飘飘地脱手滑落!
而就在请柬脱手滑落的刹那!
陈九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凌空一抄!
“啪!”
一声轻响。
那张象征着琼林苑清贵身份的滚金请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稳稳地、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陈九那只骨节分明、略显粗糙的左手掌心!
整个琼林苑门前,那震天的哄笑和叫好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石化法术!
脸上的讥笑、鄙夷、幸灾乐祸,全都僵死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孙队长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条软绵绵垂下的右臂,又看看陈九手中那张完好无损、仿佛从未离开过的请柬,巨大的羞辱和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陈九缓缓收回左手,将那张请柬重新纳入怀中。
他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孙队长那张因惊骇和羞愤而扭曲的黝黑面孔,最后落在那扇近在咫尺、灯火通明的朱漆大门上。
对付这种小人物,陈九根本提不起兴趣,他的目光早就穿透门楣,看向了门后的鸿门宴之上,
既来之,则代表着他有绝对自信,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死寂的角落:
“现在,我能进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