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齐被县委书记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砸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点头哈腰:
“是是是!张书记英明!我们立刻照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陈铭身上。
这简直是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县医院副院长级别的中医科主任,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然而,陈铭脸上却没有任何激动或欣喜的神色。
他平静地听张为民说完,甚至一直等李建齐点头应承下来之后,才不紧不慢地从自己那件半旧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已经磨损泛黄的纸张。
他走到张为民面前,双手将那份报告递了过去。
纸张很薄,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
这玩意,倒也不是他事先的准备。
三天前,穿越过来时,就放在原主身前的桌子上。
陈铭看了一下,文笔不错,写得也蛮有道理,就顺手揣进白大褂的口袋。
这几天,每天忙着扎针、艾灸、拔罐,竟然把它忘了。
眼前的这个阵仗,陈铭觉得自己不能不做点什么。
何况,刚才在诊室里,自己和李文韬之间,已经有了充分的对话。
“张书记,”陈铭的声音清朗而平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和厚爱。只是,我暂时还不想离开东黄水镇。”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所有人惊愕、不解、探寻的眼神,最后落在张为民微微蹙起的浓眉上,
“这是我之前提交的,关于在东黄水镇卫生院完善中医科建设、进行中医融入基层医改试点方面的报告,当时未能获批。”
他指着报告上醒目的标题,语气恳切而坚定:
“东黄水镇地处偏远,乡亲们看病难、看中医更难。这里的百姓,更需要基础扎实、能真正解决他们病痛的中医服务。
我想留在这里,把这份报告里的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把中医改革的试点,真正做起来,做实。至于调动县医院的事,能否容后再议?”
一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急诊室内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县委书记亲口许诺的县医院副院长级别的主任职位?
就为了留在这个破镇上,搞什么……中医试点?
惊愕!
惋惜!
难以置信!
由衷敬佩!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在走廊里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周正国喝着热水,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李文韬为他的自信从容,竟然早就准备好了材料,时机火候拿捏得又精到,不住地颔首;
孟宪良副院长和王振华主任两位专家则流露出由衷的钦佩;
县医院的医生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李建齐更是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完全无法理解陈铭的选择。
张为民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他接过那份报告,低头快速浏览。
看着熟悉的抬头,那被自己的下属、东黄水镇长打回去的“暂缓办理”的批示,像针一样刺眼。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中医,竟有如此格局和担当!
更没想到,自己提拔他的“恩典”,竟被他用这种方式,巧妙地顶了回来,还顺带将了自己一军!
这份定力,这份心性,这份扎根基层的情怀……
张为民再一次认真正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和深思。
“好!”
也仅愣了片刻,他赶紧表态,“陈大夫,请您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病床上周正国的眼中。
他深邃的目光在陈铭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份被张为民捏在手中的报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
“报告首长,直升机准备就绪,可以登机了!”一名军官大步走进,立正、敬礼报告。
身后,是两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抬着担架,动作整齐规范。
众人立刻让开通道。
担架在病床边放稳。
秘书李文韬和孟宪良副院长小心地搀扶着周正国躺上担架,王振华主任亲手举着输液瓶。
张为民书记小心地搭了把手,其他人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
但,这已经令这位县委书记无比的荣光。
自己终于在周副省长面前有所作为,还接触到了他的臂膀。
就在士兵们抬起担架,准备转身离开急诊室的瞬间,周正国忽然抬了抬手。
担架停住。
周正国侧过头,目光越过身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陈铭身上。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陈铭伸出了手。
整个急诊室,连同走廊上拥挤的人们,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连窗外直升机引擎的轰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屏住。
县委书记张为民更是瞳孔猛缩,心脏狂跳。
到现在为止,周省长没握过任何人的手。
陈铭平静地上前几步,在担架旁微微俯身,伸出自己的右手。
两只手,逐渐接近。
一只有着领导者的宽厚和信任,虽尚显虚弱却坚定有力;
一只带着医者的修长与专精,可靠而温暖。
它们,在空中相遇,紧紧握住。
周正国看着陈铭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急诊室里:
“陈大夫,今天的救命之恩,我周某人,没齿难忘。”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蕴含着千钧重诺。
“咱们——后会有期。”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后会有期!
一位高山仰止的大领导,对一个乡镇小中医,亲口说出“后会有期”!
其中的分量,这里面蕴含的深意……
每个人都在心中快速演绎。
整个空间,死寂!彻底的死寂!
周正国缓缓抽回手,向陈铭挥动着。
担架被平稳抬起,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紧紧追随着。
最终,却都定格在,紧随担架的那个,身材修长、面色沉静如水的年轻身影——陈铭身上。
军用直升机的引擎发出巨大的咆哮,螺旋桨卷起的狂风更加猛烈地抽打着雨水和泥泞。
探照灯刺目的光柱穿透雨幕,将卫生院门前映照得一片惨白。
陈铭独立于门厅的灯光下,目送着载有周正国的担架消失在通往直升机舱门的雨帘中。
他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
那枚古朴的黄铜针匣,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掌心,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匣面上那个小小的“陈”字,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深邃的光泽。
风暴的中心,此刻反而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