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擎天,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气氛庄重得近乎凝固。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夏紫月端坐于御座之上,玄色十二章纹衮服透着无上威严,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之下。
户部尚书钱有孚,一个面团似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双手捧着一份厚厚的奏章,声音带着刻意渲染的沉重:“陛下!臣等夙夜忧叹,江南盐引之弊,积重难返!仓场侍郎赵孟德贪墨一案,虽已水落石出,然其牵涉甚广,盐法崩坏,非雷霆手段不能整肃!臣等苦思冥想,唯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良策,“唯有重拾前朝旧制!严控盐引发放,增派巡盐御史,严刑峻法以儆效尤!此乃祖宗……”
“祖宗成法?”一个清朗而略带锋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钱有孚慷慨激昂的陈词,像冰锥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众臣愕然循声望去。只见九王爷萧景容并未着亲王蟒袍,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半臂软甲,风尘仆仆,显然刚刚经历长途跋涉。他大步从殿外踏入,无视两旁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丹陛下,对着御座上的夏紫月躬身一礼,随即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钱有孚。
“钱尚书口中的‘祖宗成法’,可是指前朝庆隆年间,盐税十征其八,盐价飞腾,盐枭横行,百姓淡食,乃至‘斗米换斤盐’的‘良法’?”萧景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钱有孚的老脸上。
钱有孚脸色瞬间涨红如猪肝:“王爷!此一时彼一时……”
“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萧景容猛地提高声音,从怀中取出一卷沾染着尘土和汗渍的布帛,刷地一声抖开!那赫然是一份密密麻麻按满了鲜红手印的万民书!“本王奉陛下密旨,微服查探江南盐道,历时一月!这上面,是淮扬三府十七县,七千三百六十五户灶丁、盐工、脚夫、小贩的血印!他们求的是什么?求朝廷给他们一条活路!求盐价降下来!求那些盘剥他们的层层‘祖宗成法’——滚蛋!”
他手臂一挥,指向殿外:“陛下!臣带回的,不只是这份血书!还有十车江南私盐!就在宫门外!请陛下与诸位大人移步一观!看看那些被‘祖宗成法’逼得走投无路的小民,他们卖的私盐,成色如何!价格几何!”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私盐?十车?就停在宫门外?这简直是……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骇人听闻!一些守旧的老臣气得胡子直抖,指着萧景容“你、你……”地说不出完整的话。王伯安站在文官前列,脸色灰败,昨日上书房那荒唐一幕和蜜蜡KpI的阴影尚未散去,此刻再遭重击,他抱着笏板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夏紫月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准奏。移驾,宫门。”
宫门外的广场上,阳光炽烈。十辆蒙着油布的大车一字排开,肃杀的禁军持戟守卫在侧。油布掀开,露出里面堆得满满当当、雪白晶莹的盐粒!那盐色,竟比官盐仓里发黄结块的“上品”还要纯净几分!
萧景容抓起一把盐,任由雪白的盐粒从指缝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诸位大人请看!这便是江南私盐!比官盐更白,更细!为何?”他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惶恐、或沉思的脸,“因为官盐被层层加耗!被掺沙使假!被那些蛀虫用‘祖宗成法’的壳子,吸干了民脂民膏!”他猛地指向其中一辆车旁被押着的几个形容狼狈、衣着却颇为体面的人,“这几个,便是臣在途中截获的,勾结盐场小吏、负责在官盐中‘加耗’牟利的奸商!人赃并获!”
一个被反绑着双手的胖商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等审问,便涕泪横流地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王爷饶命!小的招!都招!是……是钱尚书府上的二管家牵的线!他说……说这是老规矩了,上头有靠山,让小的们只管放手干!每引盐加耗三成,其中两成的利钱……要孝敬钱尚书和……和……”他惊恐的目光偷偷瞟了一眼脸色死灰、摇摇欲坠的王伯安,不敢再说下去。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钱有孚浑身肥肉乱颤,厉声尖叫,色厉内荏。
“胡言?”萧景容冷笑,又抽出一叠账册,“这是从他们窝点搜出的暗账!一笔笔,一引引,清清楚楚!银钱流向,直指钱尚书在通州的钱庄!更有……几笔数目不小的‘冰敬炭敬’,标注送往王太傅府上,名目是‘请太傅大人雅正新注盐铁论’!” 最后几个字,萧景容咬得极重,如同重锤。
“噗通”一声!一直强撑着的王伯安,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朽木,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他怀中的象牙笏板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他花白的胡子剧烈抖动着,双目失神,口中只反复喃喃:“有辱斯文……斯文扫地……祖宗……成法……” 昨日上书房沾在胡子上的蜜露泪痕早已干涸,此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灰败和崩塌。他毕生信奉、竭力维护的“礼法”、“规矩”,在这赤裸裸的贪腐铁证面前,被击得粉碎,连带着他作为帝师的最后一点体面,也荡然无存。
夏紫月冷漠地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王伯安和面如死灰的钱有孚,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她抬步,走到那堆积如山的私盐前,俯身,用指尖捻起一小撮雪白的盐粒。那纯净的白色,在她玄色的袖口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盐,百味之首,民生命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却成了某些人盘剥万民、中饱私囊的利器!祖宗成法?”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寒星,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若祖宗之法成了蠹虫的温床,成了压榨百姓的枷锁,那这法,就该变!”
她猛地一挥手,玄色的袍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凛冽的弧线:“传朕旨意!”
“一、即刻锁拿户部尚书钱有孚,交三司会审!彻查盐引弊案,凡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二、太傅王伯安,年老昏聩,不堪帝师之任,着令……致仕荣养。” 这个处置,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却也是彻底的放逐。
“三、废除前朝盐引旧制!着户部、工部、九王爷萧景容,会同有司,十日内,据实拟定盐引新法!新法之要——”
夏紫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惊雷炸响在广场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