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诧异地望着他。
第一次，他从这个平日里恭敬谨慎、甚至有些懦弱的汉子身上，看到了一股不屈的、足以燎原的锋芒。
话音刚落，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眸子，还未从张平的视线中移开。
“砰——！”
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雕花的木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一道油腻又嚣张的声音随之而来，人未至，声先到。
“哎呀，陈大人，这湖心小筑何时成了您的私宅了？请客喝酒，怎么也不叫上我们兄弟俩，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袁家？”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便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昨日才见过一面的袁州平，那身锦缎被肥硕的身躯绷得紧紧的。
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横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子市侩与精明。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形略显清瘦的中年男人，面容白净，留着一缕山羊胡，穿着一身更为考究的丝绸长衫，手中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
他脸上同样挂着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阴郁，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此人，便是袁家二房，袁州纪。
两人一进门，便径直走到桌前，仿佛这雅室本就是他家客厅一般，直接无视了张平。
目光在陈锦脸上打了个转，便落在了刚刚从地上起身的马韦伯身上。
“哎哟！这不是……这不是韦伯贤侄吗！”
袁州平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夸张地叫了起来，一把挤开旁边的椅子，就要去拉马韦伯的手。
“贤侄啊！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可想死二叔三叔了！当年之事，实乃无奈之举啊！你走之后，我们也是日夜派人寻找，如今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袁州纪也跟着附和，脸上的笑容更显“真挚”，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是啊，韦伯。你那娇妻爱女，可都安好？你放心，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们可没亏待她们母女。”
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蜜的刀子。
马韦伯，不，袁韦伯的身子僵在原地，刚刚燃起的复仇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虚伪浇得一阵摇曳。他嘴唇翕动，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嗤。”
一声极轻的嗤笑，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虚伪温情的气氛。
张平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把人家一家之主扫地出门，连个铜板都不给，霸占了人家全部的家产，这叫‘无奈之举’？我听人说，这叫赶尽杀绝，图谋的是吃绝户。”
空气瞬间凝固。
袁州纪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那双阴郁的眼睛终于从袁韦伯身上移开，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张平身上。
“你就是张平？那个在晋城搅风搅雨的张公子？”
他嘴角的弧度变得森冷，“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口气，比你的名气还要大。”
张平放下酒杯，终于正眼看他。
“彼此彼此。袁二当家的威风，也比传闻中更甚。太守大人的雅间，说闯就闯，真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啊。”
他心中了然，怪不得陈锦这老狐狸要借刀杀人，这袁氏兄弟的嚣张跋扈，已经到了连一城太守都视若无物的地步，换做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官员，都断然无法容忍。
袁州纪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袁韦伯，语气中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挖苦。
“韦伯，你看看你！我们兄弟俩听闻你回来的消息，饭都顾不上吃，巴巴地赶来与你相认。你倒好，竟找了这么个外人，来对付自家的叔叔！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你对得起袁家的列祖列宗吗！”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
一直沉默的袁韦伯，却在此时突然抬起了头。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不见了方才的激动与悲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淡。
“三叔，二叔。”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既然二位叔叔说，当年之事皆是误会，那正好。”
他迎着两人惊诧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我回来了，祖父祖母年事已高，想必也十分想念我这个唯一的嫡孙。不如，今日我便搬回袁府祖宅居住，也好在二老膝下尽孝，一家团圆。”
此言一出，袁州平和袁州纪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那感觉，就像是精心准备了一桌鸿门宴，结果对方直接坐上主位，拿起筷子，让他们先干为敬。
两人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像是活生生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
“怎么？”
张平恰到好处地添了一把火，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
“侄子要回家尽孝，二位当叔叔的，难道还不愿意？莫非……刚才那番情真意切的话，都是说来骗人的？”
袁氏兄弟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达成默契。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袁州纪深吸一口气，竟又挤出了笑容，“你能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府里你的院子，一直都给你留着呢！随时都可以搬回来！”
一直被晾在一旁，仿佛看客一般的陈锦，端着茶杯，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对对对！”
袁州平连忙打着圆场，一屁股坐了下来，肥硕的身躯让椅子发出一阵呻吟。
“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误会也解开了，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嘛！张公子，你也是做生意的，我们明白。”
他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这晋城的粮食生意，饼就这么大。我们袁家，愿意分你一块，但你可不能仗着太守大人的势，就想一口吞下啊，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不。”
张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用筷子夹起一块肴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就像我在我那舟山商行门口说的一样。”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眼眸，目光平静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那块饼，我不要一块。”
“我要全部。”
“狂妄！”
“竖子找死！”
袁州纪和袁州平同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精心伪装的笑意被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本来面目。
“张平！我们好言相劝，给你脸你不要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袁州纪指着张平的鼻子，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们走着瞧！”
说完，两兄弟再不多留，猛地一拂袖，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憋屈，气冲冲地离开了雅室。
门外传来他们渐行渐远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