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血誓
浑浊湍急的江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裹挟着破碎的木板、断裂的缆绳和漂浮的残骸,汹涌地冲过被楚霸先分水刺强行轰开的巨大闸门豁口。冰冷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狠狠拍打在段无涯脸上,咸腥的水灌入口鼻,让他从短暂而痛苦的昏迷中呛醒过来。视野天旋地转,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全身经脉和左胸伤口里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抽搐。冰冷的蛊毒寒意已蔓延至半边胸膛,与伤口的灼痛交织,如同冰火地狱。
他无力挣扎,只能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和身旁漂浮的紫檀木货箱,在翻滚的浊浪中沉浮。每一次沉入水下,意识都向黑暗深渊滑落一分。每一次被浪头托起,惨淡的天光刺入眼帘,都让他恍惚看到那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水道豁口。
豁口处,浊浪滔天,杀声震耳。
楚霸先那玄黑色的、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怒海狂涛中最后一块礁石,死死钉在汹涌的水流与追兵之间!他手中已无神兵,仅凭一双铁拳,在数艘快船的围攻和水下黑影(显然是受骨笛召唤的巨鼋或江豚)的撞击下,浴血搏杀!拳风呼啸,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硬生生将试图冲过豁口的快船砸得木屑横飞,将扑上来的黑影轰得血浪翻涌!那件早已被撕碎的赭黄大氅残片,如同燃烧的战旗,在他染血的肩头狂舞!他的动作大开大阖,刚猛无俦,但段无涯模糊的视线却能捕捉到他每一次发力时身体的微颤,每一次格挡后嘴角溢出的暗红血线!他已是强弩之末,仅凭一股不屈的狂怒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挡住他们!!”楚霸先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狂狮,穿透水浪的轰鸣,狠狠砸在段无涯的心坎上!那声音沙哑、疲惫,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段无涯和萧月莉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段无涯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揉碎!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江水汹涌而出!他想嘶吼,想回去,想质问那个背影为何如此,身体却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浴血的、决绝的背影,在越来越多的敌人和巨兽黑影的围攻下,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时!
“铮——!!!”
一声凄厉无比、如同孤凤泣血般的悲鸣,毫无征兆地从段无涯身侧那柄漂浮在浊浪中、早已黯淡无光、灵性尽失的承影古剑中爆发出来!布满裂纹的剑身剧烈震颤,松纹剑脊在浑浊的水光中折射出最后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幽蓝星芒!这悲鸣并非指向敌人,而是跨越了汹涌的江水和混乱的战场,穿透重重阻碍,无比精准、无比清晰地刺向豁口处那个浴血搏杀的玄黑色背影!
承影剑发出悲鸣!
这声突如其来的剑鸣,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豁口处激战的中心!
正一拳将一名黑衣杀手连人带船轰入水底的楚霸先,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赤红的虎目瞬间瞪圆,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置信的惊愕!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翻腾的水雾和混乱的战场,死死地钉在了下游浊浪中、那柄悲鸣震颤的承影古剑之上!
那剑鸣……那剑鸣中蕴含的哀恸与呼唤……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刻骨铭心!
二十年前,泰山封禅台,血染残阳。那个雨夜,冰冷的石阶上,他亲手将襁褓中的婴儿连同这柄剑,托付给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剑身也曾发出过如此悲鸣!
静姝……我们的……
巨大的冲击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楚霸先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枭雄”的堤坝!那坚如磐石、写满了霸气的脸上,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杀意、所有的算计,都在这一刻如同冰雪般消融!只剩下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无尽悔恨、滔天悲恸和迟来了二十年的、撕心裂肺的父性!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呼喊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嗬嗬声。那双足以撕裂虎豹的巨拳,第一次在敌人面前无力地垂落下来。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额角淌下的血水,顺着他刚毅如刀削斧劈的脸颊,重重地砸落在脚下翻滚的浊浪之中。
这一刹那的失神,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是致命的!
“嗤——!”
一道幽蓝的毒芒如同蛰伏的毒蛇,从侧面一艘快船的阴影中激射而出!那是一支淬炼了苗疆腐骨剧毒的吹箭!快!狠!刁钻!趁着楚霸先心神失守的瞬间,精准无比地射向他毫无防备的侧颈!
“小心!”段无涯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
然而,太迟了!
噗!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幽蓝的吹箭深深没入楚霸先粗壮的脖颈侧方!剧毒瞬间蔓延!
楚霸先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赤红的虎目瞬间蒙上了一层死灰!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最后深深地、复杂无比地看了一眼下游浊浪中那柄悲鸣的承影剑,又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到了那个随波逐流的、苍白痛苦的身影……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仿佛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凝固成一个充满了无尽悲怆与释然的弧度。
紧接着,那如同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身躯,带着最后一丝不甘与牵挂,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倾倒,轰然砸入翻腾着血沫的浑浊江水之中!溅起的巨大浪花,瞬间吞没了他最后的身影。
“不——!!!”段无涯的灵魂在无声地咆哮!心脏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捏碎!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意识彻底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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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游开阔的江面,水流稍缓。萧月莉死死抓住漂浮的货箱边缘,冰冷的江水让她瑟瑟发抖,右手腕的伤口被江水浸泡,传来钻心的剧痛。她灰暗的视野里,只看到段无涯在浊浪中痛苦挣扎的身影突然彻底软倒,随波逐流,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浮木。
“段无涯!”她失声惊呼,声音嘶哑破碎。她不顾一切地用受伤的手划水,拼命向他靠近。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每一次划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就在她艰难地抓住段无涯冰冷手臂的瞬间——
“哗啦——!”
前方浑浊的江水中,一个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黑影猛地破开水面!水花四溅!
赫然是一头体型庞大的成年江豚!这头江豚显然被之前玉面罗刹的骨笛声召唤,又受到沉剑池爆炸和磁暴的惊吓,此刻显得异常焦躁。它那光滑的灰色脊背在浑浊的江水中起伏,圆钝的吻部烦躁地拱开漂浮的杂物,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带着原始的凶性,死死盯着靠近的萧月莉和昏迷的段无涯!
危险!萧月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几乎能闻到江豚身上浓烈的腥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块边缘锋利的、沾染着暗红血渍的白玉面具碎片,随着水流的旋转,恰好漂浮到了那头暴躁江豚的眼前。惨淡的月光下,面具碎片内层那光滑冰冷的弧面上,几行用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锐器刻痕,在江水的折射下,如同鬼魅的低语般显现出来——
“冬至锁江”!
那江豚似乎被这突然出现的、带着冰冷气息的异物惊扰,乌溜溜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烦躁地用圆钝的吻部猛地一拱!
“啪!”
面具碎片被拱得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刻着“冬至锁江”的内面朝上,在浑浊的江水中载沉载浮,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随着奔流的江水,漂向未知的下游深处。
那头被惊扰的江豚也似乎失去了攻击的兴致,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巨大的身影缓缓沉入浑浊的江水之下,消失不见。
劫后余生,萧月莉却感觉不到丝毫庆幸。她紧紧抓住昏迷的段无涯冰冷的手臂和漂浮的货箱,目光茫然地望向楚霸先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翻腾的浊浪和隐约传来的、渐渐远去的追兵呼哨声。
残阳如血,将大半边天空和浩荡的江面都染成了凄厉的暗红色。江风呜咽,卷起破碎的浪花,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段无涯在昏迷中,那只被冰寒麻木的左手,却如同抓着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地、无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那个小小的、沾满血污泥垢、早已被揉搓变形的桑皮纸包。纸包一角破裂,里面融化变形、被血污浸透的暗黄色麦芽糖,散发着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