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河道贪墨巨案,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太子东方澈亲临都察院坐镇,张铮率缇骑雷厉风行,一夜之间,涉案的河道署库大使周正、工部员外郎李茂、总督府师爷孙有财等十余名中下层官吏尽数落网,唯有主犯之一、时任河道总督的户部侍郎沈铎,因宿于城外别苑,闻风潜逃,正被全力追捕。武威侯府被禁军团团围住,气氛压抑如铁。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清晨,京畿宛平县急报入东宫:武威侯世子沈灏,为扩建京郊别院马球场,竟纵容豪奴,强行圈占毗邻良田二十余亩!时值初春,田垄上农人新育的秧苗已破土吐绿,却被沈家豪奴驱赶佃户,纵马践踏,铁蹄之下,青翠秧苗尽成泥泞!农人哭告无门,血泪斑斑。
奏报附有宛平县令的现场勘查笔录及数名老农血泪斑斑的联名诉状。澈儿阅罢,一掌拍在紫檀书案上,震得笔架跳动!
“岂有此理!”少年储君面沉如水,琥珀色眼眸中怒火翻腾,“前有其叔沈铎贪墨河工巨款,蛀蚀国本!今有其侄沈灏强占民田,践踏青苗,视百姓生计如草芥!武威侯府,当真以为国法纲纪是摆设吗?!”
贪墨案的三百万两雪花银尚在眼前,那被朱砂篡改的账册如同泣血控诉。如今,这踏苗毁田的暴行,更是赤裸裸地践踏在农人赖以生存的土地上,践踏在帝国根基之上!澈儿胸中那股因查账而激起的、护卫法度民生的怒火,此刻被这新添的暴行彻底点燃,熊熊燃烧!
“备马!去宛平!”澈儿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他未着储君冕服,仅一身利落杏黄骑装,外罩玄色披风,更显身姿挺拔,行动如风。
宛平县郊,被圈占的田地一片狼藉。新翻的泥土混着被践踏得稀烂的嫩绿秧苗,触目惊心。田埂边,十余名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地痛哭,老泪纵横。不远处,一座刚刚圈起的华丽马球场雏形已现,与这片凄惨形成刺目对比。
武威侯世子沈灏,一身锦绣华服,正趾高气扬地指挥家奴继续平整土地,对农人的哭嚎充耳不闻。
“哭什么哭!这块地,本世子早就看上了!给你们的那点银子,够买三亩了!识相的赶紧滚!” 沈灏扬着马鞭,一脸不耐。
“世子爷!那点银子哪够活命啊!这是小的们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啊!秧苗都下了,您行行好……” 一位白发老农匍匐上前,抱住沈灏的腿哀求。
“滚开!脏了爷的袍子!” 沈灏厌恶地一脚踹开老农。
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太子车驾在禁军护卫下,如一道闪电般疾驰而至!
“太子殿下驾到——!” 内侍高亢的唱喏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片狼藉的田野!
沈灏脸上的骄横瞬间凝固,化为惊愕与慌乱。农人们则如同看到了救星,哭声更甚,纷纷朝着车驾方向叩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澈儿不等车停稳,已利落地跃下马车。他目光如电,扫过被毁的秧苗、哭泣的农人,最后定格在沈灏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玄色披风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少年储君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沈灏!”澈儿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可知罪?!”
沈灏腿一软,扑通跪倒,强自辩解:“殿、殿下!臣……臣只是买地建个马球场,已付了银钱,是这些刁民贪得无厌……”
“买地?”澈儿打断他,弯腰从泥泞中拾起一株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秧苗,举到沈灏眼前,“付银钱?付给谁?可有官府地契文书?可有户主签字画押?你付的那点银钱,可抵得上这二十亩良田一年的收成?可抵得上这些农人全家老小的活命指望?!”
他步步逼近,字字如刀:“青天白日,纵奴毁苗,强占民田!践踏的不仅是这青苗,更是朝廷法度!是黎民生计!武威侯府,便是如此教导子弟的吗?!”
沈灏被澈儿的气势慑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哑口无言。
澈儿不再看他,转身面向跪地哭泣的农人,声音放缓,带着安抚:“老丈们请起。孤既至此,定还尔等公道。”
他环视这片被毁的田野,目光落在田边堆放着的、本打算用作马球场围栏的百余株棠梨树苗上。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在他心中。
“沈灏!”澈儿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你毁农人青苗二十亩,断人生计,践踏国法,罪无可恕!然孤念你年轻,予你赎罪之机!”
他指着那堆棠梨树苗,声音清朗,传遍田野:
“孤罚你——于被毁田亩之畔,亲手栽种棠梨百株!一株一苗,皆需你亲力亲为!自掘坑,自培土,自浇灌!十指染血,亦不得假手他人!何时种完,何时方休!”
“孤要你记住今日!记住这泥土的气息!记住农人耕耘之苦!记住你沈家簪缨之荣,非是让你鱼肉乡里,而是护佑这一方水土,一方黎民!”
沈灏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堆树苗。让他堂堂侯府世子,在这泥地里亲手种树?还要十指染血?这比打他板子更让他屈辱难当!
“殿下!臣……臣知错了!求殿下开恩……” 他哭嚎着磕头。
“开恩?”澈儿目光如冰,“你对这些农人,可曾有过半分仁慈?执行!”
禁军上前,不容分说,将瘫软的沈灏拖到树苗旁,塞给他一把铁锹。沈灏看着冰冷沉重的铁锹,再看看周围无数双注视的眼睛,羞愤欲死,却又不敢违逆。
春寒料峭,土地尚未完全解冻。沈灏笨拙地挥动铁锹,挖掘树坑。坚硬的土块震得他虎口发麻,细嫩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锹柄。他每挖一锹,都伴随着周围农人解恨的目光和低声议论,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身上。汗水、泪水、血水混杂在一起,昔日鲜衣怒马的侯府世子,此刻狼狈不堪地在泥地里挣扎。
澈儿并未离开。他命人搬来座椅,就坐在这片田野旁,亲自监督。他翻看着宛平县令呈上的田亩册,与几位老农低声交谈,询问农时、地力、往年收成。那份专注与平和,与沈灏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整整一日。从朝阳初升到日影西斜。沈灏双手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次握锹都钻心地疼。百个树坑终于挖好。栽苗、培土、浇水……当他颤抖着双手,将最后一株棠梨树苗的根部埋入泥土,用染血的指尖压实最后一把土时,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澈儿缓缓起身,走到那片新栽的、略显稀疏的棠梨树苗前。嫩绿的叶片在晚风中微微摇曳,带着新生的希望。
他转身,面向所有在场官员、衙役、禁军以及闻讯赶来的众多百姓,声音清越,如同金玉交击,响彻四野:
“今日之事,非仅惩沈灏一人!乃为儆效尤,护农桑根本!”
“孤今立《劝农律》一条,颁行京畿,昭告天下!”
“凡毁人青苗一亩者——”
他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沈灏,扫过噤若寒蝉的豪强,最后落在那些眼含热泪的农人身上,字字铿锵:
“——罚其亲身服役,修筑灌溉沟渠三里!损毁之苗,十倍偿之!所役所偿,皆由地方官府督管,务使农桑无损,黎庶得安!”
“此律,即日生效!望尔等谨记:农为国本,苗为民命!伤农毁苗者,国法不容!”
“太子殿下圣明!” 农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再次纷纷跪倒,山呼之声,发自肺腑,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久久回荡。
夕阳的余晖,将澈儿挺立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身后,是百株新栽的棠梨树苗,稚嫩却顽强。而他所立的《劝农律》,如同这新生的树苗,深深扎根于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也扎根于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少年储君以铁律护农桑的形象,在这一刻,深深烙印在京畿百姓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