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道的山,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密林深处藏着的陋习,比最毒的瘴气还要顽固——“女娃是赔钱货,不如溺在溪里换男丁”。这话像句魔咒,缠绕着世代生息的乡野。
溪涧深潭里,时常漂着裹着破布的婴尸,细弱的胳膊小腿在水里晃荡,像被丢弃的布娃娃;荒山野岭的新土堆下,偶尔能听见微弱的啼哭,被夜风一掐,就没了声息。官府的禁令贴在祠堂的柱子上,红纸黑字被香火熏得发黄,却拦不住人心底那块重男轻女的顽石。
澈儿行至漳浦县时,正撞见一场最简陋的葬礼。坟头连块木牌都没有,只插着几束被露水打蔫的野菊。一个老妪趴在新土上哭,嗓子早哑了,哭声像破锣在敲:“囡囡啊……娘对不住你啊……娘护不住你啊……” 旁边围观的妇人抹着泪说,昨夜她儿媳又生了个女娃,儿子拎着水桶就要往溪里去,是老妪死死抱着他的腿,女娃才暂存下来,可儿子撂下狠话:“明日天亮,必除后患!”
县衙的檀木公案上,积着厚厚的案卷,都是关于溺女的陈案。县令搓着手,眉头拧成个疙瘩:“殿下,不是下官不用力,实在是……深山里的村子闭得紧,民风彪悍得很,差役进去都得挨石头。再说溺女多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尸首扔了,苦主不告,我们就算知道,也抓不到实证啊。”
澈儿没说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笃笃声像在数着什么。目光落在窗外,檐角挂着的一串风铃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响声,清越得能穿透雨雾。他忽然停了手:“传我令:漳浦境内,凡新生婴孩,不管是男是女,立刻登记造册。让巧匠赶制小银铃,铃身镂空刻‘胤’字,里面放特制的滚珠,稍微一动就响。凡是新生女婴,官府都赐一枚银铃,系在襁褓的足踝上!父母必须签‘护铃文书’,按指画押!记住,铃在,婴孩就在;铃要是坏了,婴孩没了,父母同罪,里正连坐!”
命令像块石头投进深潭,在漳浦县激起千层浪。银匠铺的炉火彻夜不熄,錾子在银片上飞舞,“胤”字的笔画被刻得深深的,滚珠是用黄铜磨的,保证摇起来声音清脆,能穿透三间屋子。衙役们带着银铃和文书,揣着干粮,翻山越岭往闭塞的村子去。登记姓名,系上银铃,让父母在文书上按指印,红泥印在纸上,像朵小小的血花。动作安安静静,却带着千钧的分量。
那户要溺女婴的人家,门被敲响时,男人正磨着柴刀,刀刃在油灯下闪着冷光。衙役推门进来,女婴裹在破布里,小脸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哼唧。老妪抱着孩子,手还在抖。衙役拿出银铃,小小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捏着铃轻轻一晃,“叮铃——” 声脆得像冰裂。然后小心翼翼地系在女婴细嫩的脚踝上,带子系了三个死结。
女婴大概是被惊动了,小脚丫蹬了一下,银铃立刻响起来,“叮铃叮铃”,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男人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盯着那枚银铃,眼神像要吃人。衙役拿起文书,蘸了红泥,抓过男人的手,把他的拇指按在泥里,再重重按在文书上:“看好这铃!它响一夜,你闺女就活一夜;它要是哑了,你就拿命抵!里正也跑不了!”
当夜,深山的小屋里,油灯昏昏欲睡。男人蹲在门槛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土炕上,女婴睡着了,呼吸细细的,银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轻响,像只小虫子在爬。这声音钻进男人的耳朵,刺得他心头发紧。他烦躁地抓过棉袄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能钻进来,清清脆脆,敲着他的良心。
他起身,目光扫过墙角那把磨快的柴刀,又落回炕上。女婴的小脚丫动了动,银铃又响了两声。隔壁传来老母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应和着铃声。他走到炕边,蹲下身,看着那枚银铃,灯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他伸出手,想把铃解下来,指尖刚碰到带子,就听见老母在隔壁翻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他的手僵在半空,突然颓然坐倒,抱着头,烟袋锅在地上磕得邦邦响。
屋外,两个奉命暗中值守的差役,缩在柴草垛后面。听着那持续不断的铃声,他们交换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山影里。
银铃声声,在闽南道的深夜里回荡。有的响在窗棂下,有的飘在竹林间,有的随着摇篮轻轻晃。这清脆的铃音,成了悬在愚昧头顶的利剑,也成了唤醒麻木慈心的晨钟。有个打算把孙女溺在尿桶里的老汉,听见襁褓里的银铃响,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扔在溪里的那个女娃,要是那会儿有这铃,是不是也能活下来?他叹了口气,把尿桶挪远了些。
天快亮时,那户男人推开门,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双老妪纳的布鞋。屋里,银铃还在轻轻响,像在说,天亮了,活着真好。澈儿在驿站的灯下,听着差役回报各村的动静,指尖在地图上漳浦县的位置画了个圈。他知道,一枚银铃救不了所有女婴,但这声音能撕开陋习的口子,让天下的慈心,有处可寻,有处可依。
晨光漫进深山时,许多人家的屋檐下,都飘着细碎的铃声。女婴们在铃声里咂着奶,皱着的小脸渐渐舒展开来。老妪们抱着孩子,看着那枚银铃,像是看着个稀世珍宝。她们知道,这声音不只是铃响,是命,是盼头,是能唤回人心的,一点点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