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春,琼林宴的杏花还未落尽,金銮殿上已剑拔弩张。
\"臣,监察御史陌尘,参吏部尚书沈晏十大罪!\"清朗声音穿透雕梁,惊起檐角铜铃。年轻御史手捧象牙笏板出列,雪白官袍在朱红殿柱间格外刺目。
九龙椅上的皇帝打了个哈欠,沈晏却笑了。他斜倚鎏金凭几,指尖转着青玉扳指,玄色官服绣着暗纹蟒,像条盘踞御阶的毒蛇。
\"哦?\"沈晏尾音上扬,\"本官竟不知自己这么十恶不赦。\"他忽然倾身,腰间蹀躞带金钩撞出清脆声响,\"陌御史不如说说,昨夜亥时潜入我书房,可是为搜集罪证?\"
陌尘广袖中的符箓微微发烫。他确实用了隐身咒,但凡人绝无可能察觉。鎏金面具下的异瞳闪过一丝诧异——这位沈尚书,不简单。
\"下官听不懂大人玩笑。\"陌尘将笏板举过头顶,\"其一,卖官鬻爵;其二,私吞赈灾银……\"每说一条,朝臣们吸气声便重一分。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锋利的弹劾。
沈晏突然击掌。掌声里,陌尘的奏折自动展开,朱批如血溅落:\"第三条'结党营私'写得妙,可惜漏了张侍郎。\"他指尖一挑,陌尘腰间玉佩突然飞入他手中,\"就像这和田玉,看着通透,里头可有絮呢。\"
陌尘瞳孔骤缩。凡人不可能隔空取物!他暗中掐诀试探,却发现沈晏身上毫无法力波动。
\"陛下。\"沈晏转身时蟒纹浮动,像活过来般,\"臣请调陌御史任尚书省都事。\"满殿哗然中,他回头对陌尘眨眼:\"正好缺个见证人。\"
暴雨夜,陌尘捏着调令踏进尚书府。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似野兽合拢獠牙。
\"御史大人来得巧。\"沈晏披发执灯立在游廊下,素白中衣被雨打湿,透出锁骨一道陈年箭疤,\"刚温了梨花白。\"
陌尘的鎏金面具滴着水。作为国师时他饮过琼浆玉液,但此刻封印神力,五感与凡人无异。酒香混着沈晏衣上沉水香飘来,他喉结不自觉滚动。
\"下官来取贪污案卷宗。\"
\"急什么。\"沈晏突然用冰凉的酒盏贴他脸颊,\"先暖暖。\"见陌尘不接,他低笑着将酒泼在青石板上,\"看,像不像去年户部烧账本的火?\"
书房里,陌尘的指尖擦过《贞观政要》书脊。作为活了千年的真神,他见过太多权臣,却看不懂沈晏——案头摆着《洗冤集录》,博古架上却陈列各地贿赂的奇珍。
\"卷宗在暗格。\"沈晏忽然从背后贴近,呼吸拂过陌尘耳际,\"机关在貔貅眼睛。\"他的手覆上来,带着薄茧的食指按着陌尘指尖往右旋。咔嗒一声,墙壁露出黑洞。
陌尘僵住了。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他半年来所有弹劾副本,每份都有朱批。最底下压着泛黄的《廉政十策》,笔迹清峻如竹,与如今沈晏的狂草判若两人。
\"很惊讶?\"沈晏抽出一本奏折,朱砂写的\"蠢\"字力透纸背,\"当年我也这般天真。\"他忽然咳嗽起来,袖口沾了暗红。
陌尘本能要施治愈术,硬生生忍住。神力封印后强行施法会遭反噬,但他袖中安神香已换成真正药香:\"大人染了风寒。\"
\"死不了。\"沈晏将带血的帕子扔进炭盆,火苗\"嗤\"地蹿高,\"倒是御史大人……\"他猛地拽过陌尘手腕,\"这鎏金面具下,究竟藏着什么?\"
面具边缘刮破皮肤,一滴血落在《廉政十策》上。陌尘正要挣脱,窗外惊雷炸响,电光中只见沈晏眼底猩红——不是错觉,他右眼真的闪过血色!
\"沈大人!\"侍卫惊慌叩门,\"江南急报,堤坝又决口了!\"
沈晏松开手时,陌尘瞥见他腰间露出一角鱼符。那是……工部修堤的批文?与弹劾他贪污的河工银案有关?
雨更急了。陌尘回到御史台,展开沈晏\"无意\"落在他袖中的密信。烛火下,墨迹显出隐藏的第二层字迹——竟是河工银贪腐案的真正账本!末尾一行小字:\"子时三刻,乱葬岗见。\"
乱坟间磷火飘浮,陌尘的符纸在袖中无风自动。他看见沈晏孤身立在无名碑前,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三年前这里埋着三百河工。\"沈晏的声音比夜枭还冷,\"他们修的堤坝,被陈阁老侄子用稻草充石料。\"他忽然掀开石碑,下面赫然是累累白骨,\"现在,知道为何我贪那些银子了?\"
陌尘的鎏金面具映着鬼火。作为国师,他早算出今年有大涝,却算不出人性:\"以恶制恶,终将被反噬。\"
\"那就反噬。\"沈晏大笑着往火里倒酒,烈焰腾空照亮他半边狰狞的脸,\"我等着看这天!\"
回城路上暴雨倾盆。陌尘看着前方踉跄的背影,想起神谕\"历情劫需入红尘\"。他解下蓑衣疾走几步,却听沈晏嘶哑道:\"别过来!\"
闪电划过,那人官服后背渗出大片血迹。陌尘这才发现,沈晏腰间根本不是什么工部鱼符,而是块粗粝的磨刀石——他在用疼痛保持清醒!
\"沈明卿!\"陌尘第一次唤他表字。
沈晏转身时,雨水混着血水从下巴滴落。他笑得像个疯子:\"陌御史,你现在该做的...是写折子参我私掘乱葬岗。\"说完直挺挺向后倒去。
陌尘接住他的瞬间,封印裂开细缝。怀中躯体滚烫如火炭,而神明的指尖凝出冰晶。他在天人交战间低头,发现沈晏烧得通红的手里,死死攥着半片从陌尘面具上刮落的金漆。
## 暗室藏心
太医署的药香熏得陌尘眼眶发热。他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鎏金面具下的皮肤还残留着沈晏滚烫的体温。封印松动的那一瞬,他差点就要冲破桎梏施展治愈术。
\"御史大人。\"老太医颤巍巍捧出染血的绷带,\"沈尚书背上的旧伤……像是刑具所致。\"
陌尘接过绷带的手一顿。三年前沈晏还是翰林院修撰,怎会受刑?他忽然想起乱葬岗那些白骨——正是三年前的雨季。
\"啊呀!\"里间传来瓷盏碎裂声。陌尘箭步冲入,只见沈晏半裸着上身趴在榻上,右手鲜血淋漓,地上茶盏碎片中躺着枚带血的铜钥匙。
\"都退下。\"沈晏声音沙哑得像钝刀磨砂。待众人退出,他突然抓住陌尘手腕:\"御史台大牢的钥匙,敢接吗?\"
钥匙边缘还沾着沈晏的血。陌尘凝视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有几处新伤叠着旧伤,像是定期自虐所致。作为神明,他见过无数酷刑,却在此刻感到一丝陌生的刺痛。
\"陈阁老的侄子关在御史台。\"沈晏凑近他耳畔,气息灼热,\"明日午时,会有人劫狱。\"
陌尘瞳孔骤缩。这是试探还是陷阱?他刚要质问,沈晏却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陌尘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及前硬生生转向,只拽过锦被裹住他。
\"下官会加强守备。\"
沈晏闻言竟低笑起来,染血的指尖划过陌尘官袍上的獬豸纹:\"错了……该让他逃。\"他忽然压低声音,\"跟着他,能找到真正的账本。\"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沈晏眼底的疯狂。陌尘终于明白——这不是普通的贪污案,是沈晏用自己作饵,织了三年的复仇网。
雨幕如铁,陌尘的官靴踏过御史台阴湿的甬道。作为国师时,他一道符咒就能让凡人吐露真言,但此刻他必须遵循凡间的规则。牢房里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哼着小曲,丝毫不知自己已成诱饵。
\"陌大人!\"狱卒慌张来报,\"沈尚书高烧不退,一直唤您的名讳!\"
陌尘握紧牢门铁栅。神明不该有凡人的焦虑,但他袖中的安神香已经换成了真正的药散。正要移步,却听身后\"咔嚓\"一声轻响——牢房锁芯被人动了手脚。
\"备马。\"陌尘解下御史印信扔给随从,\"去请……\"他顿了顿,\"请国师府的人。\"
尚书府寝殿弥漫着血腥与苦药味。沈晏在锦被间蜷成一团,官服胡乱扔在地上,露出腰间缠着的染血白布。陌尘俯身查看时,突然被拽住衣袖。
\"《洗冤录》……第三页……\"沈晏烧得双颊酡红,却固执地指着书架,\"御史大人……该看看……\"
陌尘翻开发黄的书页,瞳孔骤然收缩。那页记载的正是——鞭伤检验之法。而沈晏背上的伤痕,与书中\"刑部特制倒钩鞭\"的图示分毫不差!
\"三年前……陈阁老用这鞭子抽死三百河工的领头……\"沈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中血丝如蛛网,\"现在,御史大人还觉得……我该走正道吗?\"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月光漏进来,照见陌尘面具边缘的金漆又脱落一片。他感到封印在加速瓦解,而更危险的是——他竟然在考虑帮沈晏复仇。
\"大人!\"侍卫破门而入,\"御史台遭劫!\"
陌尘霍然起身,却被沈晏冰凉的手指勾住小指:\"记住……黑吃黑……才是规矩……\"话音未落,那人又陷入昏睡,唯有床头铜铃无风自动,响声如泣。
当夜,陌尘跟着劫狱的黑衣人潜入城南赌坊。暗室里,陈阁老的侄子正哆哆嗦嗦往《金刚经》上抄账目。陌尘正要现身,却听屋顶瓦片轻响——沈晏竟披着墨色大氅蹲在梁上,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晏的人?\"赌坊老板突然掀开暗格,\"正好,尚书大人要的'东西'在这……\"他捧出的不是账本,而是一把刻着\"明卿\"二字的旧匕首!
陌尘心头巨震。这分明是……沈晏年少时的贴身之物?电光火石间,黑衣人突然暴起,匕首直刺沈晏心口!
\"锵!\"
陌尘的符纸后发先至,在匕首距沈晏咽喉三寸处化为灰烬。这是他封印松动后第一次用法力,反噬如万蚁噬心。沈晏却仿佛早有预料,趁机将赌坊老板踹向陌尘:\"接着!\"
空中飞舞的账本被陌尘接住的刹那,沈晏袖中突然射出三枚银针,精准扎入黑衣人眉心。陌尘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银针,是蘸了毒的琴弦!
\"御史大人现在可以写折子了。\"沈晏抹去唇边血迹,踢了踢尸体,\"参我……当街杀人?\"
回程的马车上,陌尘发现沈晏右腕有道新伤——是琴弦割出的。作为国师,他知道京城最好的琴师每月都会去尚书府……
\"十年琴艺,今日总算派上用场。\"沈晏突然解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陈年疤痕,\"看,上次有人往这儿捅,差点要了我的命。\"
月光透过车帘,照见他疤痕上纹着极小的\"廉\"字。陌尘呼吸一滞,这分明是……道家镇魂咒!而沈晏不可能知道,这种咒术只有历劫的神明才会用。
\"大人不信我?\"沈晏忽然逼近,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陌尘面具上,\"那为何在赌坊出手?\"他指尖抚过陌尘官袍前襟,\"这里……有烧焦的痕迹呢。\"
陌尘后背渗出冷汗。沈晏太敏锐了,方才情急之下用的符咒,竟被他察觉端倪。正僵持间,马车猛地颠簸,沈晏整个人栽进陌尘怀里。
\"咳……抱歉。\"沈晏要起身,却被陌尘按住肩膀。年轻御史的指尖按在他后颈某处,一阵清凉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是陌尘悄悄渡了一丝神力。
\"下官只是好奇。\"陌尘声音比平时低哑,\"沈大人心口的字……是谁刻的?\"
沈晏瞳孔微微扩大。这个角度,他能看见陌尘面具边缘新脱落的一小块金漆下,隐约露出冰晶般的皮肤。两人呼吸交错间,车外突然传来喧哗。
\"走水了!\"
陌尘掀帘望去,只见尚书府方向火光冲天。沈晏却低笑起来:\"果然来了……\"他转向陌尘,\"御史大人现在有两个选择——回府写弹劾我的折子,或者……\"他递来一把钥匙,\"去看看我书房暗格最底层。\"
火光照亮沈晏半边侧脸,那笑容让陌尘想起昆仑山上的雪狐——美丽而危险。当他接过钥匙时,两人的指尖在寒夜里短暂相触,一丝奇异的战栗顺着经脉直抵心脏。
尚书府的火势集中在西厢,书房却完好无损。陌尘用钥匙打开暗格最底层的铁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泛黄的奏折——是三年前沈晏任翰林时写的《请查江南河工疏》,朱批\"妄议朝政\"四字刺目如血。
奏折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单,每个名字都被划上红叉,唯剩\"陈璋\"二字未划——正是陈阁老侄子的名讳。陌尘突然明白,这不是贪污案,是一场持续三年的血色复仇。
\"找到了?\"沈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披着被火星燎焦的大氅,手里拎着两坛酒,\"三百条人命,换他一个凌迟,不过分吧?\"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沈晏衣摆沾着的血迹。陌尘注视着他颤抖的指尖,意识到这不是权臣的算计,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深渊边缘的独舞。
\"为何让我知道?\"
沈晏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陌尘的官靴上:\"总得有人……记住真相。\"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鲜血,\"御史大人若觉得脏了手……\"
陌尘夺过酒坛一饮而尽。作为神明,他本不该沾染凡人的爱恨,但此刻封印下的心脏正剧烈跳动。当沈晏踉跄着要倒下时,他伸手接住了那具滚烫的身躯。
\"沈明卿。\"陌尘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
沈晏在他怀中抬头,目光迷离地望向那鎏金面具。忽然,一滴血泪从他右眼滑落,在陌尘手背烫出青烟——那根本不是血,是熔化的金漆!
窗外火光渐熄,而书房内的空气开始扭曲。陌尘感到封印正在崩塌,千年前的情劫记忆如潮水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