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1998年夏,长江大堤的防汛灯在雨幕里连成一条长龙。燕明站在泥泞的堤坝上,手里的铜制怀表被雨水打湿,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嵌着细密的沙粒,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名旁,新添的\"九江\"二字还带着凿刻的新鲜棱角。\"燕队长,加固堤坝的物资到了!\"年轻的志愿者扛着沙袋跑来,雨衣上的泥浆印像极了1943年华北敌后的战壕印记,胶鞋踩过的水洼里,倒映着与1949年南京城墙上相同的红旗。
燕明掀开表盖,熟悉的桐油味混着泥土腥气漫过鼻尖——这是女儿燕溪早上出门前帮他涂的保养油,特意加了防水的蜂蜡,让黄铜在潮湿的雨雾里保持清晰的刻痕。齿轮转动的声响里,他听见跨越时空的回声:1937年上海的浪涛、1955年北京的蝉鸣、1997年香港的烟花,最后都化作表针划过刻度的轻响。志愿者突然指着表盖内侧的直线:\"这和我们刚筑起的子堤,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坚守?\"
午后,燕明跟着抢险队走进临时安置点。体育馆的水泥地上,铺着印有五角星的防潮垫,与1947年济南防空洞的草席在时光里重叠。\"这些是从洪水里抢救出来的档案,\"民政干部举着塑封袋里的账本,\"你看这水渍晕染的字迹,和1948年黑莲在长江沿岸倒卖物资的记录格式一模一样。\"燕明凑近查看,数字排列的逻辑与1949年南京查获的密电码完全相同,只是把\"囤积居奇\"换成了\"救灾捐赠\"——有些账本,写满了贪婪,有些则记满了人心。
突然,仓库的角落传来木箱倒地的声响,打开后是一批被水泡过的旧照片,其中一张泛黄的相纸上,十几个穿军装的人站在河堤上,胸前的怀表链在阳光下闪着光,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与燕明手里的怀表如出一辙。\"这是1954年防汛救灾的老照片,\"白发苍苍的老水利专家指着其中一人,\"他耳后有颗痣,和你祖父白野的特征完全吻合。\"燕明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水痕,冰凉的触感里,仿佛传来1966年雪山哨所里齿轮转动的余韵。
傍晚,燕明来到大堤旁的炊事帐篷。当年尖沙咀茶餐厅的伙计带着港式奶茶的配方赶来,铝制餐盘里的热馒头冒着热气,蒸腾的水雾与1941年重庆防空洞的炊烟在暮色里交融。\"燕大哥,这是你女儿托人带来的东西。\"通信兵递过一个密封袋,里面是燕溪画的水彩画:红色的救生衣围着黄色的堤坝,天上的五角星正对着怀表的刻痕。燕明望着远处冲锋舟划过的水线,马达声与1949年渡江战役的船桨声重叠,只是少了硝烟,多了众志成城的号子。
帐篷里突然响起整齐的口号声,解放军战士们正围着收音机收听抗洪新闻,播报员提到的\"人墙\"与1943年华北敌后\"青纱帐里的人墙\"在电波里相遇。燕明望着墙上\"严防死守\"的标语,想起1984年父亲燕平说的话:\"改革要闯,但有些底线必须筑牢。\"他掏出手机对着怀表拍照,镜头里表盖内侧的刻痕与身后的防洪纪念碑重叠,在屏幕上拼出一道向上的折线——左边是肆虐的洪水,右边是挺立的脊梁。
深夜,燕明跟着巡逻队在大堤上巡查。管涌冒出的泥浆里,裹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片,上面的黑莲螺旋纹已被水流磨得模糊,与1947年济南恒昌行的武器零件同属一个时期。\"这是当年黑莲组织在长江沿岸埋设的军火残骸,\"老地质专家用放大镜查看,\"现在倒成了判断堤坝结构的参照。\"燕明打开表盖,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与探照灯照出的管涌分布线形成直角,一条是人为的破坏,一条是自然的考验,却都需要用生命去堵截。
专家突然指着堤岸的裂缝:\"1931年洪水时,黑莲就是趁着溃堤倒卖粮食的。\"燕明的指尖划过刻痕,突然明白祖父留下这条线的深意——洪水考验的不只是堤坝,更是人心,就像怀表的齿轮,既要在动荡里保持精准,更要在洪流里守住初心。怀表的齿轮突然发出轻响,表针恰好指向凌晨三点,与1998年九江大堤最危急的时刻分毫不差。
接下来的一个月,燕明跟着医疗队在灾区巡诊。在被淹的乡镇卫生院里,他们发现了1946年留下的防疫手册,扉页的消毒流程与当代抗洪医疗队的操作规范惊人吻合;在安置点的教室黑板上,志愿者用粉笔写的\"团结\"二字,笔锋与1945年南京街头学生标语的笔迹如出一辙。最让燕明动容的是,孩子们用泥巴捏的堤坝模型里,插着无数根红柳枝,枝桠的走向与怀表内侧的刻痕形成奇妙的呼应——原来守护的模样,从来都藏在最朴素的创造里。
立秋时,救灾指挥部收到一批捐赠的物资,其中一个防水箱里,装着白野1954年防汛时用过的雨量计。燕明拆开包装,金属刻度盘上的锈蚀痕迹与怀表外壳的磨损属同一时期,指针摆动的幅度与1941年重庆防空洞的气压计完全吻合。箱底压着一张字条,是燕平中年时的笔迹,墨迹已有些洇开:\"水可以漫过堤岸,但漫不过人心筑起的防线。\"燕明将雨量计摆在临时指挥部的桌上,玻璃映出的刻度与窗外的水位监测仪,像两代人守护的坐标,始终锚定着生命的底线。
国庆节那天,燕明带着女儿来到加固后的大堤。孩子们在新栽的杨树下系上红丝带,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把燕溪画的水彩画贴在纪念碑上,辫梢的红绳与1949年南京街头的红领巾在风里同频摆动。燕溪突然指着怀表盖内侧的刻痕:\"爸爸,这些地名连起来,像不像长江的河道?\"燕明望着女儿发亮的眼睛,想起1945年的少年、1965年的燕平、1984年的自己,突然明白有些传承,就是让孩子在灾难里学会坚强,在重建时懂得珍惜。
暮色降临时,燕明把怀表放在纪念碑前。月光下的铜表泛着柔和的光,表盖内侧的刻痕与石碑上\"众志成城\"四个大字重叠,雨水冲刷过的金属表面,映出远处救灾帐篷的点点灯火。\"爷爷说过,\"燕明牵着燕溪的手往回走,\"怀表记的是时间,而人要记住的是那些一起扛过难的人。\"女儿的小手握紧他的掌心,怀表齿轮转动的声音里,混着远处传来的《歌唱祖国》的旋律,像无数颗心在堤坝上跳动,汇成比洪流更汹涌的力量。
洪水退去的土地上,新插的秧苗在风中摇晃。燕明望着怀表投射在田埂上的刻痕,那些地名从上游到下游,从过去到现在,最终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