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九章
1923年的春风裹着股硝烟味。关东山的积雪刚融到膝盖,黑风口的山道上就挤满了逃难的人,破棉袄上沾着干涸的血渍,怀里的破碗磕碰出细碎的响——这是从奉天逃来的农户,据说城里的军阀打了三天三夜,流弹把恒昌行的招牌都打烂了,碎木片上还沾着没烧完的鸦片。
燕彪靠在了望台的木柱上,手里的步枪枪管磨出了白茬,枪托上的\"鹰\"字被汗水浸得发乌。怀表在怀里沉甸甸的,表盖内侧新刻的十七道刻痕密密麻麻,像片乱麻——每道刻痕代表一股新冒出来的匪帮,最近的那道离燕家屯只有十里地,是\"过江龙\"的队伍,昨天刚抢了牡丹江来的货队。
\"爹,步叔叔的伤口又发炎了。\"燕双鹰端着碗草药汤跑上来,碗沿豁了个口,褐色的药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娃的棉袄袖口接了块新布,是用步鹰的旧短褂改的,怀里的怀表链缠着布条,表盖内侧标注的匪帮据点已经快画不下了。刚满十一岁的他,已经能背出十二种草药的用法,比同龄孩子多了双识伤的眼睛。
了望台的木板上传来咯吱声。步鹰拄着根桦木杆站起来,左臂的绷带渗着黄脓,那是上个月在鹰嘴崖被流弹打中的旧伤。\"过江龙勾上了'座山雕',\"他往嘴里灌了口烧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两帮人凑了三十多条枪,昨晚在落马湖分赃,据说还拜了把子。\"他从怀里掏出块揉皱的烟盒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匪帮的人数,数字被汗水晕成了黑团。
燕彪展开烟盒纸时,指腹蹭过纸面的毛边。过江龙的地盘与怀表内侧最乱的刻痕重合,几个红圈挤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的边界。\"咱们手里只有十七条枪,\"燕彪用指甲在\"座山雕\"三个字上划了道,\"子弹也快见底了,上次从花脸狼那缴的,现在只剩两箱。\"步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济南的联络员被截了,新枪在路上被'滚地龙'抢了,那畜生现在在三道沟扎了营。\"
老兵拄着包铁拐杖挪过来,拐杖头在木板上敲出沉闷的响。\"我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么多匪帮,\"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把湿柴,浓烟呛得他直咳嗽,\"以前是各抢各的,现在居然凑成了堆,就像老林子里的狼群。\"燕彪摸了摸怀里的表,突然想起1921年那个南方军官的话:\"乱世就像涨潮,能把所有的污泥都冲上岸。\"
日头爬到头顶时,三个破衣烂衫的人出现在山道上。领头的汉子少了只耳朵,脸上带着道刀疤,与步鹰交换了个眼神——这是从奉天逃来的矿工,每人手里攥着根铁钎,钎头磨得雪亮。\"过江龙今晚要攻燕家屯,\"汉子往燕彪手里塞了块烧焦的布,\"这是从他们旗杆上扯的,上面绣着个'龙'字。\"布条的边缘沾着血,与怀表盖内侧某道刻痕的颜色如出一辙。
入夜后,燕彪带着队伍往黑风口布防。春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裤脚的泥水冻成了冰壳,走路时哗啦作响。路过老榆树林时,步鹰突然停下脚步——去年埋下的红松苗被踩得稀烂,木牌上的名字被劈成了两半,上面还撒着泡尿。燕彪认出树桩上的刀痕,是过江龙的\"龙\"字标记,与货郎描述的一模一样。
战壕挖在黑风口的狭窄处,深刚没过膝盖,边缘插着削尖的桦木杆。步鹰掏出怀表核对地形,表盖内侧标注的伏击区比实际能布防的地方小了一半——原来能藏十个人的位置,现在只能挤下六个,剩下的人得往两边挪,暴露在匪帮的视野里。\"让妇女和孩子躲进储藏洞,\"步鹰往燕彪手里塞了颗信号弹,\"实在守不住就放信号,我带人从侧翼撤。\"
三更天刚过,山道上就传来马蹄声。火把像条长蛇往黑风口爬,马蹄铁撞击石头的脆响与吆喝声混在一起,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燕彪趴在战壕里,步枪的准星对着最前面的火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数着火把的数量,一、二、三......整整四十个,是他们人数的两倍还多。
\"打!\"步鹰的枪响了,最前面的匪帮应声落马。燕彪的步枪也响了,子弹打在对方的马腿上,那畜生嘶鸣着往旁边倒,把后面的人撞成了堆。但匪帮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有人举着门板当盾牌,子弹打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响。燕彪突然发现,对方的枪法比以前准多了,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显然混进了当过兵的人。
混战中,燕彪的右肩被流弹擦过。血顺着胳膊流进袖口,把怀表链浸得通红。他滚到战壕后面换弹匣,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抖——这是这个月第三次受伤,旧伤加新伤,连握枪都觉得吃力。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匪帮里冲出来,左脸有道蜈蚣似的疤,正是花脸狼的拜把子兄弟\"独眼狼\",手里的机枪正往步鹰那边扫。
步鹰的左臂被打中了,他踉跄着扑倒在地,怀里的手榴弹滚到战壕边。燕彪扑过去捡手榴弹的瞬间,子弹打在他脚边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子钻进小腿。他扯掉引线往匪帮堆里扔,爆炸声里混着步鹰的咳嗽声,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显然伤得不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匪帮突然撤退了。燕彪拄着步枪站起来,看见地上躺着七具乡亲的尸体,都是燕家屯的猎户,平时能扛着野猪跑三里地的汉子,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趴在泥里。步鹰靠在石头上喘气,左臂的绷带彻底被血浸透,脸色白得像张纸。\"他们是故意消耗咱们,\"他咳着血沫说,\"过江龙想等咱们弹尽粮绝。\"
清理战场时,燕彪在个匪帮尸体上发现了块令牌,上面刻着\"同心会\"三个字,背面是朵残缺的莲花。\"黑莲在背后挑唆,\"步鹰用刺刀挑起令牌,\"这些匪帮表面是拜把子,其实是被黑莲串在了一起。\"他往燕彪手里塞了块弹片,边缘还带着火药的焦痕,\"这是奉天兵工厂的新货,肯定是恒昌行的余孽送的。\"
往回走时,燕双鹰举着捆草药跑过来,怀里的怀表盖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爹,步叔叔的药熬好了!\"娃的小脸上沾着泥,裤腿上划了道新口子,是刚才在老林子找草药时被荆棘刮的。燕彪接过草药时,突然发现他手里还攥着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写着\"坚持\"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
回到燕家屯,妇女们正在烧开水,蒸汽里飘着股血腥味。老兵用拐杖指着村口的方向,那里新挖了七个坟坑,土是新翻的,还冒着湿气。\"再这么打下去,咱们这点人撑不了一个月,\"老人往燕彪手里塞了袋烟丝,\"要不,往长白山深处撤吧?\"燕彪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硌着肋骨,像在提醒他那些牺牲的人——撤退,就意味着让他们白死。
夜里,燕彪在油灯下给步鹰换药。伤口周围的皮肉肿得发亮,轻轻一碰就渗出黄水。步鹰咬着块木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却没哼一声。\"济南的信断了三个月,\"燕彪往伤口上撒着草药粉,\"牡丹江的同志也没消息,咱们像被扔进了老林子的孤狼。\"步鹰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燕彪生疼:\"不能撤,咱们撤了,这些乡亲怎么办?\"
燕双鹰趴在炕桌上,用步鹰给的钢笔在账本背面写字,怀表就放在手边,表链缠着他的铅笔。\"爹,我今天认出了滚地龙的人,\"娃突然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他左耳朵缺了块,和去年在溶洞里跑的那个匪帮一样。\"燕彪心里一动——这么说,黑莲的余孽果然在串联匪帮,他们想把关东山变成自己的地盘。
窗外的春风带着寒意,吹得窗纸哗哗响。怀表的齿轮在寂静中转动,滴答声里藏着1923年关东山的疲惫,也藏着两个汉子用意志撑着的坚持。燕彪望着步鹰苍白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就像老林子里的鹰,翅膀被雨打湿,再想飞起来,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远处的黑风口在夜色里像道裂开的伤口,战壕里的积水映着惨淡的月光。燕彪知道,怀表的齿轮还在转,但刻痕已经快画不下了;他们的枪还能响,但子弹越来越少了。这道理就像老林子里的冬天,再强壮的熊也有饿肚子的时候,可只要春天还没到,就得咬着牙撑下去。
天快亮时,燕彪往怀表盖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匪帮的新动向。他把表交给燕双鹰:\"你带几个孩子往牡丹江走,去找联络员。\"娃把表贴在胸口,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爹,我不走,我能打枪了。\"燕彪摸了摸他的头,突然发现这孩子已经到自己胸口高了,眉眼间有了几分当年白野的沉静。
步鹰拄着桦木杆走过来,左臂吊在胸前,像只折了翅膀的鹰。\"让他去吧,\"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个陶哨,\"这是牡丹江联络点的暗号,吹四声。\"娃把哨子塞进怀里,怀表链从棉袄里露出来,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燕彪望着他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身影,突然觉得那表链像根风筝线,一头系着希望,一头拴着牵挂。
了望台的木板上,十七条枪并排靠在木柱上,枪管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步鹰往每个枪膛里塞了颗子弹,动作缓慢却有力。\"过江龙今晚肯定再来,\"他往燕彪手里塞了把短刀,\"咱们守到太阳落山,等双鹰的消息。\"燕彪握紧刀柄,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打得最艰难的一仗,就像关东山的鹰,明知对面是狼群,也得扑上去啄掉对方的眼睛。
春风卷着沙砾掠过黑风口,带着远处匪帮的吆喝声。燕彪靠在木柱上,听着怀表隐约的滴答声,突然明白白野留下的不只是块怀表,更是种撑下去的念想——哪怕翅膀再沉,也得望着天;哪怕力不从心,也得握紧枪。
这世道再乱,总有些东西不能丢,就像关东山的鹰,就算飞得再低,也不会忘了怎么往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