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十三章
1924年的夏雨带着股海腥味。关东山的青纱帐刚没过腰,黑风口的山道上就多了些陌生的脚印,鞋印边缘带着细密的钉纹,比奉军的军靴窄半寸,在泥地里陷得很深——这是从牡丹江方向来的队伍,二十多个穿着卡其布军装的人背着长枪,帽檐下露出的东洋刀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关东山的刀柄样式截然不同。
燕彪趴在青纱帐的玉米秆后,手里的步枪枪管缠着伪装的玉米叶,枪托抵着潮湿的黑土。怀表在怀里焐得发烫,表盖内侧新标注的\"东洋兵\"字样被指腹磨得发亮——他和步鹰追踪奉军余孽到三道沟,却在鹰嘴崖下发现了这些陌生脚印,鞋钉在岩石上留下的菱形印记,与去年货郎描述的\"日本关东军\"特征完全吻合。
\"爹,步叔叔在山洞里发现了罐头。\"燕双鹰举着个铁皮盒钻过来,上面印着圈日文,底部的生产批号被雨水泡得发涨。娃的裤脚沾满泥浆,膝盖上的补丁磨出了毛边,是在追野兔时摔的,怀里的怀表链缠着细麻绳,表盖内侧标注的山洞位置与他用红布条做的标记分毫不差。刚满十二岁的他,已经能辨认出五种不同国籍的枪支型号,比同龄孩子多了双识敌的眼睛。
步鹰从山洞里走出来,手里拎着根望远镜背带,帆布上绣着朵樱花,边缘被火燎得发黑。\"洞里有七具奉军尸体,\"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牙齿咬得咯咯响,\"都是被东洋刀劈断了喉咙,伤口斜着切入,深三寸三分,是关东军的劈砍手法。\"他用刺刀挑起块染血的布料,上面的\"奉军第三旅\"臂章被劈成了两半,旁边散落着几枚日本陆军的铜纽扣,上面的樱花纹沾着暗红的血渍。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的等高线。鹰嘴崖的溶洞入口与日军的脚印轨迹形成锐角,最密集的鞋印指向山后的开阔地,那里的草丛被马蹄踏平,留下三十多个菱形蹄铁印——比奉军的马掌小半圈,钉帽上的樱花纹在泥里清晰可辨。\"他们骑的是东洋矮脚马,\"燕彪用指甲在\"开阔地\"三个字上划了道,\"这种马爬坡稳,适合在关东山的石缝里走。\"步鹰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木,火星溅在日军的铜纽扣上:\"山洞里的火堆还没灭,他们离开不超过两个时辰,应该在勘察地形。\"
老兵拄着包铁拐杖挪过来,拐杖头在泥地里戳出个小坑。\"我年轻时在海参崴见过这种兵,\"老人往日军的脚印上撒了把土,\"当年俄国人跟日本人打仗,这些东洋兵就像狼,专挑夜路走。\"燕彪摸了摸怀里的表,突然想起1921年白野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防东洋狼子野心\",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却比任何警告都来得沉重。
日头爬到头顶时,青纱帐里传来马蹄声。六个日军骑兵顺着山道往上走,领头的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反射的阳光在玉米叶上晃来晃去。他们的长枪斜挎在肩上,枪身上的\"三八式\"铭文被汗水擦得发亮,马靴上的马刺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刻着\"关东军情报部\"的字样——与步鹰在山洞里发现的笔记本封面完全相同。
\"他们在测绘地图。\"步鹰拽着燕彪往玉米深处钻,青纱帐的叶子划过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那个军官手里的图纸,画的是临河集到黑风口的路线,红笔标着的应该是炮位。\"燕彪的步枪准星锁定在日军的望远镜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临河集的血案还没了结,这些日本人又带着枪炮闯进关东山,算盘打得比奉军还精。
日军在鹰嘴崖的了望台停下。领头的军官展开图纸,用铅笔在上面勾画,旁边的士兵往岩石上钉木桩,桩头缠着红布条,与去年花脸狼标记粮仓的手法如出一辙。突然,一个士兵发现了地上的奉军尸体,大喊着拔出东洋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劈向旁边的玉米秆——青纱帐哗啦倒下片,露出燕双鹰藏身处的衣角。
\"走!\"步鹰突然拽起燕彪往山坡下滚,玉米叶在脸上划出细密的血痕。日军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岩石上溅起火星,领头军官的呼喊声带着浓重的东洋口音,混着枪声在山谷里回荡。燕双鹰抱着铁皮罐头钻进石缝,怀里的怀表被撞得叮当响,表盖内侧的日军行进路线图在慌乱中蹭掉了半角。
滚到半山腰的灌木丛后,燕彪突然转身射击。子弹打在日军的马腿上,那畜生嘶鸣着往山下冲,把骑兵甩在岩石上,脑浆溅在测绘图纸上,染红了标注的炮位符号。步鹰趁机扔出颗手榴弹,爆炸声震得玉米叶漫天飞,两个日军被炸得飞起来,落在青纱帐里没了动静。但剩下的三个日军很快架起机枪,子弹像雨点似的扫过来,把灌木丛打得簌簌作响。
混战中,燕彪的后背被弹片划伤。血顺着衬衣渗出来,把怀表的表链染得通红。他滚到岩石后面换弹匣,看见那个领头的日军军官正往望远镜里装镜片,帆布背带上的樱花纹在血渍里显得格外刺眼。步鹰突然吹了声口哨,从侧面的石缝里射出支毒箭,正中军官的咽喉,那家伙捂着脖子倒下时,手里的图纸飘落在地,被风吹向燕彪藏身的方向。
\"是铁路测绘图!\"燕彪接住图纸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上面用红笔标注着从奉天到关东山的铁路走向,终点画着个大炮的符号,旁边写着\"1925年竣工\"的字样。步鹰往军官的尸体上踹了一脚,从他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里面夹着张恒昌行的收据,上面的鸦片数量与临河集地窖里的存货完全吻合:\"他们和黑莲勾上了,用鸦片换铁路勘察权。\"
天快黑时,日军的增援部队来了。二十多个骑兵举着火把往鹰嘴崖冲,火把的光在山谷里连成线,像条吐着信子的火蛇。燕彪带着步鹰和燕双鹰往溶洞撤退,沿途用石头挡住去路,在最窄的石缝里插了排削尖的桦木杆——去年对付花脸狼时用过的法子,现在用来扎东洋兵的马腿正合适。
溶洞深处的岔路口,燕彪突然停下脚步。怀表盖内侧标注的瘴气区与眼前的白雾完全重合,边缘处画着个小小的\"水\"字——果然,往左边挪了五步,就听见潺潺的水声,顺着溪流往前走,能绕到日军的背后。步鹰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个陶哨:\"吹三声是安全,两声是有埋伏,记住沿着水声走,别碰洞顶的钟乳石,上面有毒虫。\"
日军的火把照进溶洞时,燕彪正趴在钟乳石的阴影里。领头的骑兵举着机枪扫射,子弹打在石笋上噼啪作响,碎块溅在脸上生疼。他数着火把的数量,一、二、三......整整十八个,比他们的人数多一倍。步鹰突然从溪流对岸扔出捆浸了煤油的柴草,燕彪趁机开枪点燃,火墙瞬间挡住了日军的去路,浓烟裹着瘴气往回飘,呛得他们连连咳嗽。
\"往溪流下游撤!\"燕彪拽着燕双鹰往暗处跑,水深没过脚踝,冰凉的河水激得人打寒颤。日军的东洋刀在火光照映下劈砍过来,刀风擦着耳边掠过,步鹰反手甩出短刀,正中最前面那个骑兵的手腕,刀哐当落地,溅起的水花混着血珠。燕双鹰突然绊倒在块岩石上,怀里的铁皮罐头滚出来,在水里发出清脆的响,引来了三个日军的围堵。
\"双鹰!\"燕彪转身射击,子弹打在日军的钢盔上,弹开时擦着孩子的头皮飞过。步鹰扑过去抱住燕双鹰往石缝里钻,东洋刀的刀刃在他后背划开道血口,皮肉翻卷着露出白骨。燕彪的步枪没了子弹,他抓起块石头砸过去,正中一个日军的太阳穴,那家伙闷哼着倒下,撞在身后的同伙身上,两人一起摔进溪流里。
逃出溶洞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三人趴在落马湖的芦苇荡里,听着日军的搜山声渐渐远去,步鹰后背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身边的水洼。燕双鹰用牙齿咬开草药包,把嚼烂的金疮药往步鹰背上敷,小手抖得厉害,药汁顺着指缝滴进水里:\"步叔叔,你流了好多血。\"步鹰喘着粗气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日军的铜纽扣:\"这点伤算啥,等把这些东洋鬼子赶出关东山,叔教你耍东洋刀。\"
清理战场的乡亲们来了。他们抬着五具日军的尸体,往上面浇了煤油点燃,火光照亮了半边湖,把芦苇都映成了金色。燕彪在一个日军的靴子里发现了张照片,上面是个穿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背后的樱花树与日军纽扣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们也有家人,\"燕彪把照片扔进火里,\"却跑到咱们的地盘杀人放火。\"
老兵用拐杖挑起日军的军旗,上面的太阳旗被弹孔穿成了筛子。\"我早说过,这些东洋兵比土匪狠,\"老人往火里添了把柴,\"他们不光抢东西,还想占咱们的地。\"燕双鹰突然指着火光里的烟柱,那形状像只展翅的鹰:\"爹,步叔叔,你们看,是鹰!\"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烟柱在晨风中舒展,真像只盘旋的鹰,正盯着这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往回走时,燕彪在山道旁埋了块石碑,上面没刻字,只画了个太阳被鹰爪撕碎的图案。步鹰往碑上浇了碗烧酒,酒液渗进石缝里,像在给这片土地止血:\"恒昌行的老板肯定在奉天,得让银雪知道这事,国民党再怎么说,也是中国人。\"燕彪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日军铁路图被体温焐得发烫,突然觉得白野留下的不只是块表,更是张要守住的土地契约。
夜里的燕家屯,油灯在风里摇晃。燕彪给步鹰包扎伤口,燕双鹰在旁边整理日军的遗物,把铜纽扣和弹壳装进个木盒,上面用炭笔写着\"东洋鬼子\"四个字。\"他们的枪比奉军的好,\"燕双鹰举着支三八式步枪,枪身擦得发亮,\"但不如爹的步枪顺手。\"燕彪往他手里塞了块桦树皮:\"记着,枪再好,不如熟悉这片山,关东山的石头都是咱们的帮手。\"
步鹰突然从怀里掏出张纸,是从日军军官本子上撕的,上面记着\"与黑莲接洽,购粮五千石\"的字样,旁边画着个莲花纹。\"他们要在关东山种鸦片,\"步鹰往纸上啐了口唾沫,\"用粮食引诱那些饿疯了的农民,等鸦片长成了,就把人全赶走。\"燕彪往怀表盖里塞了这张纸,表链缠在手腕上,像戴了副沉甸甸的镣铐。
窗外的夏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怀表的齿轮在寂静中转动,滴答声里藏着1924年关东山的警惕,也藏着两个汉子用脊梁撑起的防线。燕彪望着步鹰缠着绷带的后背,突然明白这世道就像关东山的天气,刚送走豺狼,又迎来虎豹,但只要鹰还在天上盘旋,这片土地就有人守着。
远处的鹰嘴崖在夜色里像头蓄势待发的鹰,溶洞的入口被伪装的藤蔓遮住,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能找到。燕彪知道,日军还会再来,带着更多的枪炮和图纸;而他和步鹰,会像钉子一样扎在这片土地上,用关东山的法子,教他们明白什么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道理就像老林子里的山参,哪怕被挖走了根,只要籽落进土里,来年还能冒出新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天快亮时,燕彪把怀表交给燕双鹰:\"你往牡丹江跑一趟,找银雪,把铁路图给她。\"娃把表贴在胸口,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爹,我能行,去年一个人走过三道沟。\"燕彪摸了摸他的头,突然发现这孩子已经到自己肩膀高了,眼神里的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步鹰。
步鹰往燕双鹰的包里塞了块烤红薯,热气透过油纸渗出来。\"沿着溪流走,遇见岔路就看怀表内侧的刻痕,\"他往娃手里塞了把短刀,是用日军的东洋刀改的,\"不到万不得已别拔刀,记住,机灵比勇猛管用。\"燕双鹰把短刀别在腰上,怀表链从棉袄里露出来,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像颗悬在关东山的启明星。
看着孩子消失在青纱帐的拐角,燕彪和步鹰并肩站在黑风口。远处的日军营地还冒着烟,像块难看的伤疤贴在关东山的脊梁上。步鹰往燕彪手里塞了袋烟丝,是老兵珍藏的关东烟:\"不管是奉军、黑莲还是东洋兵,来一个打一个,来一群打一群。\"燕彪点着烟,烟雾在晨风里散开,与远处的硝烟混在一起,呛得人眼睛发酸,却也呛出了股硬气。
怀表的齿轮还在燕双鹰的胸口转动,滴答声里藏着三代人的守护
。这土地或许会被鲜血染红,或许会被炮火炸碎,但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刻痕的含义,记得白野的嘱托,记得临河集的冤魂,关东山就永远是中国人的关东山。
就像那只在烟柱里盘旋的鹰,不管风多大,总能找到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