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二十章
1926年的春风带着股檀香。关东山的冻土刚化到脚踝,牡丹江沿岸就立起了片奇怪的木栅栏——三十根松木柱围着块石碑,碑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周围插着些缠着白布的竹竿,风一吹像群招魂的幡。每天清晨,总有几十个穿和服的日本人跪在栅栏里,对着石碑磕头,嘴里念着含糊的咒语,把生鱼和清酒往土里埋,酒液渗进黑土,冒出串带着腥气的泡。
燕彪蹲在榛子丛里,手里捏着片刚抽芽的杨树叶,上面还沾着点米粒。怀表在怀里暖得发烫,表盖内侧新记的\"神社\"二字被晨露浸得发亮——这是开春后第七个祭祀点,从黑风口到落马湖,每隔三里就有一个,石碑的朝向都对着虎山,像群仰望主子的狗。栅栏外的泥地上,军靴印叠着木屐印,最深处陷着半片樱花纹的铜纽扣,是关东军军官常戴的那种。
\"爹,步叔叔在石碑底下发现了这个。\"燕双鹰举着块带血的生鱼片跑过来,鱼肉已经发臭,上面还缠着根细麻绳,是绑在石碑上的那种。少年的喉结更突出了,说话的声音粗了不少,新做的蓝布褂子上打了块补丁,是用日军的破军装改的,怀里的怀表链挂着个小银锁,是王寡妇给那个日本婴儿打的,表盖内侧标注的祭祀点位置,被红笔连成了个巨大的太阳。
步鹰从松木栅栏后绕过来,手里拎着个被踩扁的清酒瓶,瓶身上的\"清酒\"二字被土埋了一半,瓶口还塞着撮头发,是女人的长发,缠着点樱花花瓣。\"他们在祭拜去年冬天死的那些女人,\"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混着点血丝——今早爬栅栏时被木刺扎了嘴,\"祭品里有七双木屐,跟桥柱女尸的脚码一模一样,还有七个陶俑,肚子都是空的,像被掏空的子宫。\"他用刺刀挑起块烧黑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布屑,是虎山大客栈马厩里的麻袋片。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的祭祀时间表。每天辰时三刻开始,午时结束,正好是去年女尸被发现的时辰。石碑底下的泥土被翻了三层,最深处埋着些生锈的子弹壳,是三八式步枪的,与日军撤离时遗落的批次一致。\"不是普通祭祀,\"燕彪用指甲在\"虎山\"二字上划了道,泥屑簌簌往下掉,\"你看这栅栏的间距,三尺三,是日军防御工事的标准尺寸,他们在练阵法。\"
老兵拄着拐杖站在山岗上,望着栅栏里的日本人直皱眉。\"我在奉天见过这阵仗,\"老人的拐杖头在地上敲出个小坑,\"日本人占了北大营那年,也立了这种石碑,说是'镇魂',其实是在测咱们的反应。\"他从怀里掏出块从祭祀点捡的木牌,上面用日文写着\"忠魂碑\",背面刻着七个名字,\"木村\"二字被红漆描过,像渗着血,\"这是在给死人立传,也是在给活人壮胆。\"
日头爬到头顶时,祭祀突然变了花样。两个穿军装的日本人抬着个木箱子走进栅栏,打开的瞬间,里面露出些发白的骨头,被红布裹着,像段段冻硬的肠子。领头的佐藤举着东洋刀,把骨头摆在石碑前,突然一刀劈向旁边的松树,树干应声而断,断面溅出的汁液混着木屑,溅在磕头的日本人脸上,他们却像没感觉似的,依旧低着头,嘴里的咒语念得更急了。
\"看他们的手。\"步鹰往燕彪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块石头,\"十个里有八个虎口带茧,是握枪磨的,哪是什么老百姓。\"他指着那个抬箱子的小个子,后腰鼓鼓囊囊的,是插短枪的形状,\"这些人是换了皮的关东军,祭祀是幌子,其实在演练集结——你看他们磕头的姿势,起身时都往左右看,是在记方位。\"
燕双鹰突然攥紧了拳头,怀里的银锁硌得胸口生疼。他想起门头山大桥上的女尸,想起松林里冻成冰坨的婴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个日本婴儿正在窝棚里学爬,王寡妇用玉米面给他做了个小老虎,现在却有群人在祭拜杀死他母亲的凶手。少年刚要起身,被燕彪一把按住——栅栏外,佐藤正往榛子丛这边看,手里的东洋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傍晚时分,祭祀点突然热闹起来。来了辆盖着帆布的马车,从上面卸下来些木板和石灰,几个日本人开始在栅栏旁盖房子,地基打得又深又宽,墙角的石头上刻着个小小的\"武\"字,是日军军火库常用的标记。有个老木匠路过,被佐藤用枪指着去帮忙,回来时吓得直哆嗦,说木板上都刷了桐油,是防水的,像要盖能住人的房子。
燕彪带着人往鹰嘴崖撤时,发现沿途的祭祀点都在盖房子。有的刚起地基,有的已经立起了梁,椽子上都缠着白布,像办丧事的棚子。步鹰用刺刀撬开块还没砌的石头,下面露出些生锈的铁丝,是捆炸药的那种,与去年日军军火库的型号一模一样。\"他们不是要住人,\"步鹰的声音冷得像春寒,\"是在盖碉堡,用神社当幌子,比去年的炮楼更隐蔽。\"
夜里的燕家屯,油灯下摊着张新画的地图。燕彪把怀表摆在地图中央,表盖内侧的祭祀点被红笔圈成了个大圈,每个圈里都画着个小太阳,最中间的虎山位置,画着个更大的太阳,旁边标着\"五月五日\"。步鹰正在用树枝比划,说这些祭祀点连起来,正好把牡丹江的渡口都围在了中间,是要切断关东山的水路。
\"这比直接开枪更阴。\"步鹰把树枝往地上一摔,火星溅到小鹰们编的草垫上,\"盖个破庙就能占块地,等房子盖好了,就说这是'日侨聚居区',派兵驻守也名正言顺。\"燕双鹰蹲在角落里擦枪,枪管擦得能照见人影,却照不见他眼里的红血丝,那个日本婴儿的笑声从窝棚传来,像根针戳在他心上。
王寡妇抱着孩子走进来,孩子手里攥着个玉米面老虎,脸上沾着糊糊。\"佐藤的人去村里要过粮食,\"她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跳了跳,\"说要给'神社'上供,不给就用枪托砸门,李大爷的腿就是被他们打青的。\"燕双鹰突然接过孩子,往他手里塞了个小铜铃,是怀表链上卸下来的,\"别怕,响铃就有人来。\"
天快亮时,鹰嘴崖传来声巨响。燕彪带着人赶过去,发现那里的祭祀点塌了半边,石碑被炸开个豁口,周围躺着三个日本人,都穿着军装,手里还攥着没点燃的炸药包。步鹰在其中一个的怀里搜出张纸,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四月前完成神社建设,五月迎接开拓团主力,务必确保牡丹江沿线控制权。\"
往回走时,燕双鹰抱着那个日本婴儿,孩子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角,咯咯地笑。少年望着远处正在盖的神社,突然把怀表盖打开,让孩子的手摸着表盖内侧的鹰头图案。\"记住这个,\"他低声说,声音有点抖,\"不管他们盖多少庙,这块地是咱们的,就像这表针,只会按咱们的时辰走。\"
太阳升起时,祭祀点的日本人又多了些。佐藤正在指挥着盖更高的房子,椽子上已经挂起了太阳旗,风一吹猎猎作响。燕彪站在山岗上,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他们像群蚂蚁,想在关东山的土里筑巢,却不知道这片土地的根有多深。怀表在怀里滴答响,像在数着他们的日子,也像在等着开春的雷声。
远处的新麦已经长到脚踝,是乡亲们开春种的,绿油油的像片海。燕彪知道,日本人盖的神社再高,也挡不住麦浪;他们的祭祀再虔诚,也种不出关东山的粮食。就像老林里的鹰,不管麻雀怎么占窝,只要翅膀硬了,总有一天能把它们赶出去。
怀表的齿轮还在转,滴答声里藏着1926年关东山的春意,也藏着些比钢铁还硬的东西。燕双鹰牵着那个日本婴儿的手,在新麦地里走着,孩子的小脚踩在泥土里,留下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麦糠盖住,像从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