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二十二章
1926年的冬雪带着股腐臭味。关东山的雪刚下到膝盖,虎山脚下就立起了栋青砖瓦房——两扇黑漆大门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满洲同仁医院\",旁边立着根木杆,挑着面画着红十字的白布幡,风一吹像块裹尸布。每天清晨,总有辆盖着帆布的马车从里面出来,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串深辙,辙印里混着些暗红的冰碴,被冻得硬邦邦的。
燕彪蹲在医院对面的松树林里,手里攥着块冻裂的树皮,上面还沾着点棉絮。怀表在怀里揣得发烫,表盖内侧新刻的\"病院\"二字被哈气熏得发亮——这是开业半个月来,第七个失踪的农户,最后有人看见李木匠的媳妇走进医院瞧咳嗽,就再也没出来,她家的鸡还在院里刨雪,等着主人回家喂食。林外的雪地上,狼狗的爪印叠着皮鞋印,最深的地方陷着半片带血的粗布,是关东山农户常穿的那种。
\"爹,步叔叔在医院后墙发现了这个。\"燕双鹰举着截烧变形的骨头跑过来,骨头上还缠着点筋肉,被冻得像块劣质的腊肉。少年的眉骨上添了道新疤,是昨晚爬墙时被碎玻璃划的,结了层黑痂,怀里的怀表链挂着枚铜哨,是那个日本婴儿的长命锁改的,表盖内侧标注的失踪者住址,被红笔连成了个圈,圆心就在医院的烟囱上。
步鹰从医院的排水沟里钻出来,棉裤的膝盖处结着层冰壳,是从粪水里蹚过的痕迹。\"后院的炉子没灭过,\"他往雪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右边的肋骨还在疼——去年被日军刺刀捅的旧伤冻得发僵,\"烟筒白天冒白烟,后半夜就变黑了,带着股燎猪毛的味,我扒着墙缝看了眼,炉膛里堆着些没烧透的布片,是医院给病人穿的那种蓝褂子。\"他用刺刀挑起块冻硬的狗粪,里面混着点白色的碎骨,比手指头还细,像是孩童的指骨。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的医院平面图。这栋瓦房原是地主老王家的祠堂,上个月被个叫松井的日本医生租下,说是\"免费给百姓瞧病\",却只收留有外伤的人,尤其是那些在抢水时被日军打伤的农户。祠堂后院的柴房被改成了锅炉房,烟囱比原来高了三尺,砖缝里嵌着些焦黑的毛发,被冻成了硬块。\"他们不是治病的,\"燕彪用指甲在\"锅炉房\"三个字上划了道深痕,\"昨天王货郎看见,有个穿白褂的人往炉子里扔东西,裹着白布,大小跟人差不多,扔进去时还动了一下。\"
老兵拄着包铁的拐杖挪到松树林边,望着医院的烟囱直打哆嗦。\"我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医院,\"老人的拐杖头在雪上戳出个小坑,\"光绪年间闹瘟疫,也有洋医生来,至少会给口药,哪像现在,进去就没影了。\"他从怀里掏出块从医院门口捡的糖纸,上面印着日文,是东京产的奶糖,\"前儿个看见松井给孩子发糖,哄他们去后院看狼狗,我家小孙子差点就跟着去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医院的大门突然开了。两个穿白褂的日本人架着个担架走出来,上面躺着个盖着白布的人,脚露在外面,是双女人的小脚,鞋上还沾着落马湖的淤泥——是失踪的李木匠媳妇常穿的那双布鞋。狼狗突然从门里蹿出来,对着担架狂吠,被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人踹了一脚,骂了句\"八嘎\",却把块带肉的骨头扔给它,狗叼着骨头跑回门房,嚼得咔哧响,骨头渣子溅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看那担架的弧度,\"步鹰往燕彪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块冻硬的石头,\"底下的人没完全凉透,腿还在微微弯着,哪像病死的。\"他指着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白褂子袖口沾着点暗红的渍,像没擦干净的血,\"那人是松井的副手,前儿个在神社见过,穿的是关东军的军医制服,胸前的徽章还没摘干净。\"
燕双鹰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冻裂的虎口渗出血珠。他想起那个日本婴儿,现在已经会喊\"哥哥\"了,王寡妇正抱着他在屯子东头晒太阳,小手冻得通红。如果这医院敢动孩子,他拼了命也要掀了这青砖瓦房。少年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冰碴硌得手心发麻,却没爹按住他的手更有力——医院门口,松井正往松树林这边看,嘴角挂着抹诡异的笑,像只盯着猎物的狐狸。
傍晚时分,医院突然热闹起来。辆军用卡车停在门口,卸下来些盖着白布的箱子,上面印着\"医疗器械\"的字样,却被抬得晃晃悠悠,像装着沉重的铁器。有个箱子没盖严,露出半截带齿的钢锯,锯齿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被冻成了冰壳。穿白褂的人把箱子搬进后院,狼狗跟在后面摇尾巴,其中一个人扔给它块肉,狗叼着跑开时,肉上的筋挂在了篱笆上,露出里面的红肉,看着不像猪肉。
燕彪带着人往鹰嘴崖撤时,发现沿途的雪被人扫过,却没扫干净,雪堆里藏着些带血的棉球,是医院常用的那种。步鹰用刺刀撬开个被踩扁的药瓶,里面的液体冻成了淡黄色的冰,闻着有股消毒水的味,却比普通药水多了点杏仁的怪味。\"是氯仿,\"步鹰的声音冷得像冬风,\"能让人昏迷,关东军审犯人时常用,这医院哪是看病,是在抓人。\"
夜里的燕家屯,油灯下的气氛像块冻裂的铁板。燕彪把怀表摆在桌上,表盖内侧的医院平面图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每个房间旁边都标着失踪者的名字。步鹰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锅炉房的构造,说那炉子比寻常的大两倍,炉膛深三尺,足够塞进个成年人,炉底的铁篦子缝里,肯定能找到骨头渣。燕双鹰蹲在角落里擦枪,枪管擦得能照见人影,却照不见他眼里的红血丝,那个日本婴儿的哭声从窝棚传来,像根针扎在心上。
\"他们在毁尸灭迹。\"步鹰把树枝往地上一摔,火星溅到小鹰们编的草鞋上,\"抢土地不成,就开始偷偷抓人,用医院当幌子,比直接开枪杀人阴毒十倍。\"燕彪往油灯里添了点煤油,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了表盖内侧银雪留下的字:\"关东军有个'人体实验'计划,在满洲各地建秘密医院,用中国人做活体解剖。\"
天快亮时,王寡妇突然抱着日本婴儿冲进窝棚,孩子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胡话喊着\"狗...咬...\"。\"刚才有个穿白褂的来敲门,\"王寡妇的声音打着颤,手里还攥着张传单,上面印着\"免费接种防瘟疫苗\",\"说山里有瘟疫,让孩子们都去医院打针,我看他眼神不对,就把他骂走了,他走时那狼狗还在屯子口盯着呢!\"
燕双鹰突然把孩子抱过来,往他额头上敷了块凉毛巾。\"不能让他们把孩子骗走,\"少年的声音硬得像块冰,\"这医院就是个吃人的窟窿,进去就别想出来。\"他把怀表塞进孩子怀里,用体温焐着,\"有这表在,哥哥就不会让你出事。\"
第二天一早,燕彪带着几个乡亲假装去看病。他让张寡妇裹着棉被装作咳血,自己和步鹰扶着她往医院走,燕双鹰则带着小鹰们在医院后墙等着,手里攥着削尖的木棍。刚到门口,狼狗就扑了上来,被步鹰一脚踹开,那狗呜咽着退到门房,嘴里还叼着块带筋的骨头,牙上沾着点碎布。
松井亲自出来迎接,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白褂子上的红十字像块血渍。\"快请进,\"他往屋里让着人,屋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我这有刚到的进口药,保管药到病除。\"他领着众人往里走,经过手术室时,门没关严,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有人在锯东西,墙角的桶里泡着些发白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我们就在外间看就行。\"燕彪突然停下脚步,手摸向怀里的枪,\"她怕风,经不起折腾。\"松井的脸色变了变,刚想说什么,后院突然传来狼狗的狂吠,接着是燕双鹰的喊声:\"着火了!\"众人往外跑时,看见锅炉房的烟囱冒起了黑烟,燕双鹰正带着小鹰们往里面扔火把,积雪被火星烫得滋滋响。
混乱中,燕彪踹开了手术室的门。里面的情景让所有人倒吸口凉气——铁床上绑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胸口被剖开个大口子,肠子露在外面,已经没了气息,正是失踪半个月的李木匠。旁边的桌子上摆着把带血的钢锯,地上的盆里泡着些脏器,墙上挂着的白布沾着血,写着\"实验体七号\"。
\"狗娘养的!\"步鹰的枪响了,正中松井的肩膀,那人惨叫着倒下,白褂子瞬间被血染红。穿白褂的日本人纷纷掏枪,却被乡亲们用扁担打倒在地,狼狗冲进来想咬人,被燕双鹰一棍打断了腿,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嘴里的骨头掉出来,是截小孩的指骨。
等枪声平息时,雪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锅炉房的火被扑灭了,炉膛里扒出些没烧透的尸骨,能认出有老人的拐杖头,还有小孩的银锁片——是王货郎家失踪的孙子的。松井被捆在院子里的柱子上,看着那些尸骨直哆嗦,嘴里喊着\"我是医生\",却被燕双鹰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
往回走时,乡亲们放火烧了医院。青砖瓦房在烈火中噼啪作响,浓烟冲上天空,带着股焦臭的味,飘得很远很远。燕双鹰抱着那个日本婴儿,孩子的烧已经退了,小手抓着他的衣角,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少年摸了摸孩子的头,又看了眼燃烧的医院,心里像被雪洗过一样,又冷又亮。
夜里的燕家屯,篝火旁摆着从医院搜出的东西。带血的手术刀、泡着脏器的玻璃罐、还有些写着日文的记录本,上面画着人体的器官,旁边标着些数字,像在记账。小鹰们吓得躲在大人身后,小鹰一却指着本画册说:\"这上面的人,跟李婶子长得一样。\"画册上的女人被绑在铁床上,胸口画着个红圈,正是失踪的李木匠媳妇。
\"他们不是医生,是屠夫。\"步鹰把记录本扔进火里,火苗蹿得老高,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用医院当幌子,把人骗进去杀了,还想拿咱们当实验品,这比烧杀抢掠更狠,是想断咱们的根。\"燕彪往火里添了根干柴,火星溅起来:\"但他们忘了,关东山的人骨头硬,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这么糟践。\"
天快亮时,那个日本婴儿突然对着怀表笑了起来。王寡妇把孩子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喂了点米汤,说:\"不管是哪的孩子,都该在太阳底下长大,不该被关在那种地方。\"燕双鹰看着孩子的笑脸,突然把怀表盖打开,让表针的滴答声陪着孩子睡觉,表盖内侧的\"鹰\"字在火光下闪着光,像在守护着什么。
太阳升起时,医院的废墟还在冒烟。乡亲们在废墟上撒了层石灰,说是\"消毒\",其实是想盖住那股腐臭味。燕彪带着人往上面盖了层土,打算开春种上玉米,他说:\"让这吃人的地方,长出养人的粮食。\"步鹰在旁边插了块木牌,上面没写字,只画了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像王寡妇抱着那个日本婴儿的样子。
远处的牡丹江冰层下,暗流还在涌动,像关东山的血脉,冻不住,也割不断。燕彪知道,关东军不会善罢甘休,还会用别的法子来害关东山的人,但他看着乡亲们脸上的坚毅,看着孩子们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再大的困难也挡不住活下去的勇气。就像老林里的松树,不管雪下得多厚,春天一到,总会抽出新的枝芽。
怀表的齿轮还在转,滴答声里藏着1926年关东山的寒意,也藏着些比钢铁还硬的东西。燕双鹰牵着那个日本婴儿的手,在雪地上走着,孩子的小脚踩在雪里,留下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新雪盖住,像从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