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仙宫的汉白玉阶还凝着薄霜。
灵悦的玄色裙裾扫过阶角时，邹云逸的冰袖已先一步覆上她后腰——自洞底出来后，他便似被抽去半缕仙魂的冰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些便要惊碎她。
“到了。“青鸾的玉笛在廊下敲出清响，她指尖拂过朱漆殿门的铜环，门内立刻飘出红绫的咋呼：“可算回来了！
我把偏殿的暖炉烧得旺旺的，连灵酿都温了——“话音戛然而止，红绫从门内探出头，眼眶还泛着洞底哭过的红，却在看见灵悦时猛地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回殿内，再出来时捧着叠绣着并蒂莲的软垫。
灵悦被邹云逸半扶着坐下，红绫立刻扑过来替她裹上狐裘，手指却在碰到她手腕时猛地一缩：“阿悦你手怎么这么凉？“她仰头，正撞进灵悦眼底流转的金芒里，喉间的话突然哽住，只把软垫往她腰后又塞了塞。
“先说事。“灵悦按住红绫的手，另一只手轻叩桌面。
她掌心浮起簇金焰，映得案上玉简泛起蜜色光泽，“青鸾，取刻字刀。“
“灵悦！“邹云逸突然攥住她手腕。
他的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冰魄的凉意顺着血脉往她骨缝里钻，“你可知一旦这玉简传出去，仙尊会如何？“
“我知。“灵悦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担忧，想起洞底他悬在她头顶的手，想起碑界崩塌时那声几乎要撕裂天地的“灵悦“。
她反握住他的手，金焰在两人交握处跃动，“三百年前我跪在仙尊殿外求治红绫的寒毒，他说'仙侍的命如草芥'；五十年前我替青鸾挡下那道追魂钉，他说'上仙的私谊坏规矩'。“她指尖轻轻抚过他冰袖上的云纹，“他们早把我当工具了，现在不过是要这工具开口说话。“
邹云逸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松开手。
他退后半步，冰袖却始终虚虚护在她身侧，像道不会融化的屏障。
青鸾将刻字刀递来，刀刃刚触到灵悦掌心，金焰突然腾起三寸。
红绫“呀“了一声，扑过去要吹，却见那火焰裹着玉简，正将碑界里的画面——那些跪坐的碑灵、那些消散前合十的身影、那些刻在石壁上被掩盖的真相——通通烙进玉纹里。
“这金焰是碑灵残念所化。“灵悦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灼热，想起碑灵消散前说的“替我们看天“，眼底金芒更盛，“除非我死，否则这玉简的内容，改不了。“
“典籍有问题。“青鸾突然开口。
她不知何时已翻开随身携带的《曜灵古录》，素白指尖停在某页空白处，“我早觉得历代注疏对'曜灵血脉'的描述太笼统，方才用玉笛引动藏书阁的灵脉，竟发现这里......“她轻轻叩了叩那片空白，“被人用消灵咒抹过，连灵脉都跟着改了道。“
红绫凑过去看，原本该有文字的地方泛着淡青色的咒痕，像条狰狞的疤：“是谁这么大胆？
难道是仙尊？“
“能改动藏书阁典籍的，至少是上仙。“青鸾将书页抚平，眼底浮起冷光，“但初代曜灵仙君的手札里提过，碑灵本是天地间最纯粹的灵体，后来不知为何入了魔......“她突然顿住，指尖在书页上微微发抖。
“缺的那部分，在碑界里补上了。“灵悦将刻好的玉简推到众人面前，“碑灵从未入魔，是初代仙尊为了稳固仙宫权柄，用曜灵血脉将他们镇压在碑界，还篡改历史，让后人以为碑灵是邪物。“
殿外突然掠过一阵阴风，玄冥残魂的黑雾从梁上飘下，半张脸的轮廓渐渐清晰：“小丫头倒是敢掀仙宫的棺材板。“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不过要坐实这罪名，光有玉简不够——得有活的证据。“
“我去密卷库。“红绫突然站起来，珊瑚簪子在发间晃了晃。
她摸了摸腰间的符袋，那是灵悦去年送她的“千机囊“，能装下百宝，“我记得老阁主说过，密卷库最里面有个暗格，藏着历代未公开的手谕。
说不定......“她咬了咬唇，目光扫过灵悦眼底的金芒，“说不定初代曜灵仙君留过什么。“
“不可！“邹云逸冰袖一振，案上的茶盏被冻出冰花，“密卷库有九道锁灵阵，你一个仙侍——“
“我是仙侍，但我也是阿悦的朋友。“红绫打断他，手指用力攥紧符袋，“当年阿悦为我挡雷劫时，可没想着我是仙侍。“她转向灵悦，眼睛亮得像星子，“让我试试，就今晚子时，月晦星沉，锁灵阵最弱的时候。“
灵悦望着她发红的眼尾，想起洞底她哭成小花猫的模样，想起三百年前她蹲在洗衣房替自己揉肿了的脚。
她伸手按住红绫的手背，金焰在两人掌心流转：“带着这个，若有危险，捏碎它。“她塞过去一枚金芒闪烁的符篆，“我在藏书阁等你。“
邹云逸的冰袖突然卷起一阵寒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
他望着红绫跑出去的背影，又望向灵悦眼底的坚定，最终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我去布冰魄阵，护住密卷库周围。“说完转身出门，冰蓝色衣摆掠过门槛时，带起几片未融的霜花。
青鸾将《曜灵古录》收进袖中，玉笛在指尖转了个圈：“我去查近百年有谁进过藏书阁的刻经房。“她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对灵悦笑了笑，“你说得对，有些账，是该算清楚了。“
殿内只剩灵悦和玄冥残魂。
黑雾缓缓凑近，残魂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小丫头，你可知仙尊座下有位'问心使'？
专门替他清理知晓秘密的人。“
灵悦望着案上的玉简，金焰仍在滋滋燃烧。
她伸手接住一缕金芒，任它在掌心跃动如活物：“我不仅要他们知道真相，还要他们知道——“她抬头时，眼底金芒化作燎原之势，“被镇压了三万年的，从来不是碑灵。“
殿外传来更鼓响，子时快到了。
红绫的珊瑚簪子在廊下一闪而过，像朵倔强的小红花，消失在通往密卷库的暗影里。
子时三刻，密卷库的琉璃瓦在云幕后漏出半粒星子。
红绫的珊瑚簪刮过青砖墙缝，发出细不可闻的刺响——她贴着墙根蜷成团，望着眼前浮着幽蓝光纹的石门，喉结动了动。
九道锁灵阵的光链正随着月晦星沉的天时缓缓变弱，最外层的“困灵锁“已从灼亮的赤金褪成暗橙，像根被泡软的糖霜链子。
她摸向腰间千机囊，指尖触到灵悦给的符篆时，掌心的薄汗立刻渗进符纸纹路里。
三百年前在洗衣房替灵悦揉脚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灵悦为了给她求寒毒解药，在仙尊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膝盖上的血渗进青石板，像朵开败的红梅。“阿悦的腿能站得直，我的手就能扒开这破阵法。“红绫咬了咬舌尖，疼意顺着神经窜到天灵盖，她猛地抬手，符篆拍在石门中央。
蓝光炸起的瞬间，红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锁灵阵的光链突然暴长，缠上她的手腕时却像撞进冰窟——邹云逸布的冰魄阵在暗里护着，光链“滋啦“一声冻成碎晶。
她借着这空档钻进门缝，密卷库的霉味混着陈墨香扑进鼻腔，红绫顾不上捂嘴，顺着记忆摸向最里侧的檀木架。
暗格藏在第三排书架的夹层，红绫的指尖在木纹上摸索，直到触到那个凸起的云纹——老阁主临终前咳着血告诉她的，“最危险的秘密，总藏在最规矩的地方“。
她屏住呼吸推开暗格，一卷泛黄的羊皮纸正躺在陈年的灰尘里，封泥上的曜灵火纹还泛着淡金，和灵悦掌心的金焰一模一样。
“找到了！“红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颤抖着展开羊皮卷，第一行字就让她眼眶发热：“吾非自愿承载曜灵血脉，乃受初代仙尊蛊惑，终成囚魂。“墨迹里浸着化不开的悲怆，红绫突然想起洞底那些跪坐的碑灵，他们消散前合十的手，原来都是在替这位被囚禁的仙君默哀。
藏书阁的烛火晃了晃，灵悦正把最后一片玉简碎片按进檀木匣。
青鸾的玉笛突然发出清鸣，她抬头时正撞见红绫撞开殿门的身影——珊瑚簪歪在鬓边，羊皮卷被护在胸口，活像只刚从鹰爪下逃出来的雀儿。
“阿悦！“红绫扑过来，羊皮卷“啪“地拍在案上，“是初代曜灵的遗书！
他说......“
灵悦的指尖刚触到羊皮卷，金焰突然从掌心窜起。
火焰裹着羊皮卷和玉简，在半空中映出两重影像：一边是碑灵消散的慢镜头，一边是遗书上的字迹逐行浮现。
青鸾的《曜灵古录》突然自动翻页，被消灵咒抹去的空白处，竟随着金焰的照耀渗出淡墨——正是初代曜灵被篡改的生平。
“原来如此。“灵悦望着重合的影像，眼底金芒像要烧穿穹顶，“他们不仅镇压了碑灵，还囚禁了承载血脉的仙君，用他的命换仙宫的稳固。“她转头看向红绫，后者鬓角的碎发沾着密卷库的灰，可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辛苦你了。“
“这算什么。“红绫吸了吸鼻子，把珊瑚簪重新别正，“当年你替我挡雷劫时，雷劈在背上的声音比这阵仗可大得多。“
朝会当日，仙宫的白玉阶被朝阳镀得发亮。
灵悦捧着檀木匣站在丹墀下，邹云逸的冰袖扫过她身侧，替她挡住了前排上仙们刺过来的目光。
仙尊高坐云阶之上，玄色衮服上的星纹泛着冷光，可当灵悦掀开匣盖，金焰裹着证据飘向半空时，他的瞳孔明显缩了缩。
“这是碑界的真相，这是初代曜灵的遗书，这是被消灵咒篡改的典籍。“灵悦的声音清越如钟，在殿内激起回音，“三万年了，仙宫的根基，原来砌在谎言和血债上。“
殿内炸开一片惊呼。
有上仙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香案，有仙使攥着朝笏的手在发抖，连仙尊身侧的问心使都握紧了腰间的追魂钉。
仙尊的指节扣着御座扶手，骨节泛白：“一派胡言！
谁能证明这些不是你伪造的？“
“碑灵残念化的金焰，烧不穿真话。“灵悦抬手指向半空的金焰，“初代曜灵的笔迹，和我血脉里的共鸣，骗不了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诸位上仙若不信，不妨问问自己——为何历代曜灵仙君皆活不过千年？
为何碑灵的传说只剩'入魔'二字？“
仙尊猛地拍案而起，御座上的玉珠串“哗啦“坠地。
他的玄纹衮服无风自动，可当目光触及那卷遗书时，又生生压下了翻涌的仙力：“此事需从长计议......退朝！“
退朝的钟鼓声里，灵悦看见问心使的影子在廊下一闪而过。
邹云逸的冰袖悄悄覆上她手背，凉意顺着血脉漫开：“他们开始监视了。“
“早料到。“灵悦望着仙尊离去的背影，金焰在掌心跃动如活物，“但他们没料到，我们还有后手。“
深夜，灵悦的庭院里飘着金焰的焦香。
她站在桂树下，将檀木匣里的证据一张张投入火盆。
金焰没有灼烤的热气，反而带着碑灵残念的温凉，每烧一张纸，火焰里就浮出更清晰的纹路——直到最后一张遗书被焚尽，金焰突然窜起三丈高，在夜空里映出一张泛着金光的地图。
“禁域。“幻灵兽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它的皮毛在金焰下泛着琉璃色，“仙尊要调动的禁域之力，就在这里。
而你血脉里的秘密，也藏在这里。“
灵悦望着地图上那个被金芒圈住的红点，眼底的金焰与空中的火焰连成一片。
她伸手接住一缕金芒，能清晰感觉到血脉里有什么在苏醒——不是被镇压的囚魂，而是三万年都烧不熄的、曜灵真正的力量。
“那就让他看看。“灵悦轻声说，指尖的金芒突然凝成一把小剑，“谁才是困不住的那一个。“
夜风卷起灰烬，地图上的红点突然亮得刺眼。
远处传来问心使的脚步声，灵悦却只是望着禁域的方向，将金剑收进袖中——有些真相，需要自己亲手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