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着合欢花的甜香拂过宁王府,喜宴的喧嚣已渐渐散去。乐师们收拾着鎏金笙箫,舞姬们褪去缀满珍珠的舞鞋,各位大人或乘着酒兴高谈阔论,或腆着肚子被家仆搀上马车。
唯有西花厅还亮着灯火——几位与宁王交好的兵部将领正围着周鼎争论边关布防,而厅角还留着两位送不走的贵客。
\"五殿下,您醉了。\"程蹊捧着醒酒汤站在秦曜身侧,青瓷碗沿上的药汤滴落在紫檀案几上,\"属下派人送您回府可好?\"
秦曜指尖摩挲着夜光杯,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这御赐的葡萄酒......倒是比宫宴上的更醉人。\"他忽然抬眸,眼底清明得哪有半分醉意,\"也不知吾这辈子,还能喝上合卺酒吗?\"
程蹊见秦曜神色疏淡,只得躬身退下,转身去寻季青。途经宴席时,他的目光掠过那张紫檀案几——鎏金酒壶已然倾侧,哪里还有什么御赐的葡萄美酒,\"哎,王爷连合卺酒都没喝着,全让五殿下给......\"
“这位小厮!”
程蹊忽听身后有人唤他,随后传来不耐烦的叩桌声,回头一看居然是——礼部尚书庞鸿章。
他怒目圆瞪,官帽都气得歪到了一边,“你家王爷莫不是忘了礼数?新人尚未答谢宾客,怎就......\"他重重叹气,“怎就躲进温柔乡了?\"
\"回大人,\"程蹊耳根通红,盯着自己靴尖上绣的云纹,\"王爷吩咐过......春宵一刻......\"
秦曜闻声转身,见是庞鸿章,立即整肃衣冠,走过去郑重行了个全礼:\"庞世伯,卫夫人近来身子可还安康?\"
庞尚书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苍老的面容顿时阴沉如铁:\"托殿下的福!\"他冷笑一声,\"老朽那痴女轻信旁人,殿下当初可是在她娘面前发过誓......\"
\"世伯息怒。\"秦曜喉结滚动,袖中拳头攥得发白,\"静姝之事......\"他余光瞥见廊下侍立的宫人,终是将话咽了回去,\"改日必当亲至卫夫人跟前谢罪。\"
\"不必了!\"庞尚书广袖一甩,官袍随着剧烈动作簌簌作响,\"我们庞家,受不起殿下的'厚爱'!\"说罢踉跄离去,连落在椅背上的外衫都来不及拿。
秦曜怔立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孤寂而长,忽闻身后传来清冷嗓音:\"五殿下,请随我来。\"
他蓦然回首,只见月色下立着个青衫少年——分明是男子装扮,但那双灵动的眸子却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季......\"秦曜唇瓣颤抖,终是压低声音唤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季神医!\"
马车碾过官道的坑洼,车辕上的青铜铃在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季青攥紧缰绳,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车轮又一次陷入深坑时,车厢里传来酒坛翻倒的声响。
\"季神医要带吾去何处?\"秦曜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沙哑中带着三分清明。他不耐烦地踢了下脚边空掉的酒坛,“为何带吾出城?”
季青望着远处山脊的轮廓,没有回头:\"殿下不是日夜盼着,再见那人一面吗?\"
车帘猛地被掀起,秦曜半张脸浸在月色里:\"是她……要见吾吗?\"眼底倏然亮起的光,惊飞了路旁栖息的夜枭。
\"不敢欺瞒殿下,\"季青勒住躁动的马匹,“今夜不是她邀您,是王爷的意思。”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玉簪坠地的脆响。
\"呵……\"秦曜惨笑一声,倚着车壁滑坐,\"吾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倒不如随太子妃去了干净。\"
月光如水,从车帘缝隙间倾泻而下,恰好映照在车厢角落那支——孤零零的海棠花玉簪上。簪头的花瓣在冷光中泛着青白,就像那日她离开时,雪地里最后一点消融的暖意。
秦曜忽然俯身拾起玉簪,指尖触到簪身上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火场那夜,庞静姝狠心赶他走时摔出的裂痕,就如同两人的情意一般碎裂了,当初他就不应该同意苏澜一的主意。
季青突然扬鞭:\"正因殿下如此,所以王爷才让我接上殿下,\"马蹄惊起夜露,\"偷偷见她一面。”
“不必了,”秦曜的声音在暗夜里微微发颤,\"既然她不愿相见,吾等她便是。\"他攥紧手中的海棠玉簪,指节泛白,\"你大可放心,纵使她容颜尽毁,面目全非,吾心亦如这簪上海棠……\"他忽然将玉簪抵在心口,\"至死……不凋。\"
宁王城外别院。
铜镜前,庞静姝的指尖悬在半空。烛火摇曳间,镜中映出的面容让她自己都心头一颤——曾经名动京城的芙蓉面,如今爬满蜈蚣般的疤痕,即便疤痕淡去也完全没有往日模样。
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坠在铜镜斑驳的裂痕上。庞静姝颤抖的指尖描摹着脸上蜿蜒的疤痕,每一道凸起都是灼痛记忆的烙印。
恍惚间,火海中的热浪又扑面而来——
\"静姝!\"秦曜嘶吼着冲破浓烟,锦袍下摆已被火星点燃。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掌心被横梁坠落的铁钉刺得鲜血淋漓:\"跟我走……什么皇子身份……什么荣华富贵……吾都不要了!\"
记忆中的热风突然化作夜半凉雨。庞静姝望着镜中面目全非的自己,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那日她挣开秦曜的手,转身冲进火场时,何曾想过还能活着听见他说\"至死不凋\"这样的话。
\"别心急,再给我三个月。\"季青的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指尖残留的草药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海棠花香。木门吱呀合上时,最后一缕天光从门缝里溜走,将庞静姝的身影剪成一道孤寂的剪影。
窗外传来夜莺凄切的啼鸣。一滴泪砸在妆台上,溅湿了那盒季青新配的祛疤膏。她颤抖的指尖抹上药膏,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蜿蜒的疤痕。
药膏的凉意渗入肌肤时,恍惚又回到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热浪扭曲的视线里,秦曜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他眼底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比火光更灼人:\"静姝,吾舍不得你受苦,吾宁愿舍弃一切,带你远走高飞!”